天幕如泼墨,雪色如银光。
当乾清宫里的皇权争霸唱得正酣畅淋漓之时,元佑领着乌仁潇潇拎着一个牛角提笼,亲自驾了马车,穿过漫天的飞雪,往京郊的紫金山而去。
这时节,这天色,山上杳无人烟。
二人就着昏暗的光线,拾级而上,寻了一处背风的地方。
元佑把身上的狐皮披风垫在平整的岩石上,扶乌仁潇潇坐了,一起远眺京师。
紫金山是京师的“制高点”,临近除夕,极目望去,城里的华灯溢彩,点缀在那看不分明的九重宫殿上,不见庄严肃穆,却有一股子难以言表的死气。
为了讨乌仁潇潇喜欢,元佑站在山巅的风口上,吹奏的是漠北草原上的蒙族曲子。他原本想要吹得轻松一些,和暖一些,也得个喜乐,可也不知是受了这一日风雪的影响,还是冷风吹散了出口的调子。一曲一曲吹下来,一曲比一曲更为忧伤,那声音如同呜咽一般,令人心生塞堵。
所幸,乌仁潇潇却一直听得兴起。
“元佑,你吹得真好。我好像看见了漠北草原,看见了哈拉和林,那里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我挥着鞭儿,骑在马上,拼命的奔跑。我的马上套了一串串的勒勒车,勒勒车上有哥哥的战利品。哥哥是北狄最勇猛的苍鹰,他每次回来,都会带来无数的战利品。阿爹在叫我,哥哥在追我,我不管他们,我拉着勒勒车去色楞格湖,那里有肥美的鱼,有黑琴鸡,有疣鼻天鹅,还有漂亮的银鸥和一片片连绵不绝的水草……”
“不对,漠北这个季节,已是大雪封天了,哪里来的黑琴鸡和疣鼻天鹅?鸟儿飞走了,牛羊也入了圈,牧民阿娘们会在毡帐里打马奶酒,孩子们会在雪地上嬉戏打闹,我喜欢坐在火盆边上,抱着马头琴弹蒙族长调……”
元佑吹着短笛,目光注视着她。在他悠扬的笛声里,她说了许多,说一些小时候的事,说一些哈拉和林的事。苍鹰、河流、牧民、山川、大雪、马群、花奶牛、绵羊、牦牛、野驴……但她再也没有问过他,那个关于“打心眼儿里爱”的问题。
冷风猎猎,她长发飘飘。
遥想漠北时,她的样子沉醉而温柔。
后来元佑时常想,若是他那一日了解了她的用心,且表明了心迹,也许他与她之间就不会有后来那一段蹉跎的岁月,一切也都将变得不再一样,可世间最恼人的“如果”啊,它从不存在。在一个男人还未确定情义之前,他轻易说不出来那一个“爱”字。即便这个男人如他,曾经女人无数,但“爱”字却从未许人。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离天明还有约模一两个时辰的时候,元佑终是吹得累了,舌头麻了,他坐在乌仁潇潇的旁边,靠着岩石的棱角。
“小爷这么辛苦,有没有奖励?”
“你要什么?”她的眼被风吹得有些眯起。
“你。”他邪邪的,就说了一个字。
她身子微微一抖,他呵呵低笑着,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罩在她的肩膀上。
“逗你的。走吧,下山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其实他不想下山,一点也不想。但他怕她冷,怕她觉得他不够君子,还是违心的说出来了。可这晚的乌仁潇潇与往常实在不同。在他提议走后,她竟然摇了摇头,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袍,主动离他近了一些。
“这是我来了南晏这么久,第一次听家乡的曲子,想家乡的人。”
稍顷,她沉了声,语气真诚,“元佑,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走吧,天冷!”
元佑难得这般君子而温情,说罢揉揉鼻子,有些佩服自己了。乌仁潇潇看他滑稽的样子,似是极为快活,脸上一直带着笑,语气也是闲适无比,“时辰还早,不急着下去吧?等到天明行不?我以前在漠北时,听人说起中原的日出,很是羡慕呢。你看这个天,肯定是要大晴的,等太阳从天幕出来时,映在白雪上,该有多美。”
看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元佑心口一荡,呼吸亦是窒住。
这样子的乌仁潇潇太美,美得他心裏像长了一只爪子,挠得他直痒痒。可即便痒痒得慌,却又偏生觉得那痒痒极不应该,因为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一种对女神的亵渎。
“女神”两个字跳入脑海,他思绪一慌,咳嗽一下,稍稍坐得离她远了一点。
“好,那就依你,我两个就坐等天亮好了。”
从上山之前的“他近,她远”,到现在的“她近,他远”,这两个之间似是永远没有处于正常的节奏之上。可乌仁潇潇却似乎并未察觉他的退缩,她看着他的脸,又透过他的脸,看往远处的黑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里似是慢慢跳跃出一簇亮丽的火花来。
“坐等天亮多无趣。”她突然笑着垂下头。
“你想做甚?”元佑声音突地有些哑,口干舌燥。
“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她眉梢轻扬着,离他再近了一些,眸子里的光晕明亮烁人,带着一种单纯到极点的纯粹邀请,瞧得元佑的心情,即复杂又微妙,也终是察觉出来了她的不对劲儿。
“乌仁,你今儿怎么了?”
“我?”她不解。
“嗯。”元佑点头,“像脑子被门夹过。”
那句话是楚七的“方言”,乌仁潇潇并没有听过,听他说完,微微一愣,随即又轻轻笑了起来,“是我今天的话太多了么?竟是让你不太习惯。”
“不是。”元佑侧过脸,藉着浅浅的银光,打量她的面孔,“你可是对小爷有什么企图?若不然,怎会突地对我这么好?要知道,黄鼠狼跟鸡拜年……哼哼哼,我可不敢想你安有什么好心。”
乌仁潇潇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不是为了谢你的笛声么?”
她的语气放慢,极是叹了一下,“再且,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去晋王府了。我嫁人了,是晋王妃了,往后与你便不能再像这般见面,那是对晋王的不尊重。我知你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但我却是在乎的。所以,今天晚上,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我对你好一点,难道你不愿?”
最后一次见面?
元佑丹凤眼微挑着,看着她晦涩不明的脸,听着她情绪不清的话,感受到她软若棉花的身子慢慢地挪了过来,畏冷一般落入了他的怀里。这般明显的暗示,游遍花丛的元佑又怎会不懂?
可事情就有那么奇怪。第一次,他竟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局促感来,不敢去轻薄她,连言语也不敢再放肆,直到她软软的双臂蛇一样缠在了他的腰上,他心裏一颤,终是再也忍不住,扼着她的腰往怀里一裹。
“乌仁,你这是……引我犯错?”
“你是今日才犯错的吗?我若不引,你便不犯了?”
她吐气如兰,温热馨香的气息一寸寸布遍他的脸,他的心,他的思维。微微怔了片刻,他哑然一笑,捋了捋她的头发,把她抱过来坐在腿上,低头看他时,口气难得的认真起来,“乌仁,跟我回去吧。不要再回晋王府,做那劳什子的晋王妃的。”
“皇帝会同意吗?”她笑。
元佑蹙眉,道:“我的事,你可能不太知道。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只要我要你,谁也阻止不了。再说,小爷又不是抢他的皇帝宝座,管他乐不乐意?我若诨起来,刀架脖子上又如何?只要你肯。”
“跟你回去了,我做什么呢?”她又轻笑。
“做我夫人。”他回答得很快,顺便印一个吻在她唇角。
“夫人啊?”这晚上的乌仁潇潇确实有些不一样,往常他这么调侃她的时候,她或是不屑,或是讨厌,或是讽刺,或是挖苦,总会想出一句可以把他噎死的话。但这回听了,她却笑得很开心,甚至还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身子往他的腰间坐实一点,愉快的说了一句。
“好啊,那我们便先斩后奏好了。”
“先斩后奏?”元佑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
“是。做夫人,不得先斩后奏么?”她在笑,却很认真。
天上掉了馅饼,还正好砸在自己的头上,元佑一时恍然。
“怎的了,你可是又不愿了?”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又往他身上蹭了蹭。这样的坐姿,这样的暖昧,这样的氛围之下,元佑看着她浅笑的脸,寻不见半分调侃与戏弄,终是相信了她的话。
“乌仁……”
一时间,喜悦如浪潮一般涌来,他激动得不能自抑。
“我定会待你好的。”
他收紧双臂,把她紧紧搂在身前。
风雪未停,吹得世界“呜咽”作响,像姑娘的哭泣。好一番耳鬓斯磨后,她的身子几乎整个儿地蜷缩在了他的怀里。他厚厚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笼罩了他们两个人。在衣裳撑起的小小避风港里,他二人身上的衣裳都未褪尽,乍一看去,只是为避风雪而靠近取暖的一对小鸳鸯,可衣裳下的旑旎风情却是羞了风,臊了雪,也醉了元佑的神智。
“乌仁……”
从头到尾,他的脑子都处于一种极度绚丽的色彩中,仿佛身处梦境。有些晕,有些热,有些不真实……但他又非常清楚,这不是梦。她的痛呼声就在他的耳边,她无助的低低的嘤咛声,也美妙得足以让他清醒。
“可是难受?”
“还好。”她浅浅吸一口气,主动凑上来,堵住他的唇,手臂也紧紧揽住他的脖子。
“元佑!”
她肩上长发纷飞,身上嫁衣艳红似火,声音几若破碎。
“嗯?”他他低低一笑,“怎了?”
“元佑……”拖曳着沙哑的声,她只会这一句。
但情动时的脸儿,仿若染火。
“喜欢了?”他啄一下她的唇,丹凤眼儿里满是魅惑。
“嗯……你很好看。”她的声音哑在唇边儿,颤歪的手指,抚着他上下滑动的喉咙,“可惜,你却看不了我。”
她低低叹息着,也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发了酵,冷不丁直了直身,似是不畏寒冷,慢慢伸向自己,把身上那一袭抵抗风雪的衣裳,包括他的,还有她的,都一一解开。
“我比你那些妇人,如何?”
元佑呼吸一滞,浑身血液都似滞住。
可只呆了一瞬,他又飞快地反应过来。
“乌仁潇潇!?你疯了!”
他咬牙,拉拢她的衣裳,把她整个儿抱在怀里。
“呵,这个冬儿敢脱衣服?冷不死你。”
听着他生气的低斥,她却是笑着缠过去,抱紧他脖子,吻住了他。
“你不喜欢?”
“喜欢。”她的热情和主动,把两个人的身体黏得更近,近得再无一丝缝隙,也近得他喉咙口像堵塞了棉花,被这妖精弄得快要出不了声儿。但他再无耻,也不能让她在风雪底下光着身子。
“好了,不要闹。乖,就这样……我也喜欢。”
“嗯”一声,乌仁潇潇似是喜欢他的回答,唇上的笑容越发甜美。
“元佑,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妇人,你却是我的……第一个。”
“我知道。我定当珍惜你。”
听得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情话,在她从未有过的热情,元佑像吃了二十瓶“逍遥散”,情绪被她催化得快要疯狂了。可他的身子越发兴奋,心裏的愧疚也越发明显。他想,他以前却那般待她,她也没有怨过他,还把自己给了他,这番深情厚义,他是得好好补偿的了。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等天亮了,便把她带回去,她这辈子,只能待在他的身边。
冷雪寂寂,随风去。
春闺艳艳,任人迷。
元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脑子吃痛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梦境一般的风雪,那火焰一般的红嫁衣,那诱人沉沦的甜美笑容,像一个又一个片段在他脑子里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