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2 / 2)

安瑶走进诊疗室,脱下白大褂,拿纸巾清洗手臂上的水渍。

刚才一个金发小男孩在走廊里嬉戏,不小心撞向接开水喝的病人,好在她反应迅速,把小男孩抱起来闪开,却烫到自己的手臂。

小男孩羞怯地说sorry,安瑶不介意,对他微笑:It''s ok.见小男孩没事,安瑶很快卷起袖子到水龙头边冲了一下,并没大碍。

安瑶用纸巾擦干手臂上的水滴,低头看见手上淡淡的十字伤疤,是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伤到的。

那时孤儿院里新来了一个小妹妹,对什么都好奇,这裏跑跑那里钻钻,总和杨姿一起。

有次孤儿院装修,角落里摆着铁架材料,两个小妹妹在架子里爬,安瑶眼见架子要倒下来,去拉她们。结果三人的手上都留了一样的疤。

她并没在孤儿院待多久,那里的孩子对她印象不深。很小就隐约觉得自卑可怜,便再不回孤儿院。上初中后,因为成绩好,被学校免了学费住在宿舍,假装亲戚在国外,读完高中,她就出国和家人团聚。

她一直很努力,终于拿着全额奖学金出国。不过,没有家人,一个人。

安瑶稍稍恍惚,现在远在美国,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去。很好,没关系,国内并没有让她挂心的人。

这世上没有让她牵挂的人。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绝美而平静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死寂而没有生气。也不知是到了情绪低落期还是怎么的,心裏忽然就涌起大片的失落和迷茫,不知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正想着,从镜子里看见有人进来。

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黑色修身衬衫和牛仔裤,戴着口罩,看不清脸颊,却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异常清澈漂亮的眼睛。

安瑶愣了愣,那是一双非常纯净澄澈的眼眸,像是未涉世事的孩童。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磕了一下。她收拾了不经意就豁然的心情,走过去,问:“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他不说话,黑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警惕而不安,才对上她的眼神就立刻躲避开,长长的睫毛一垂,遮住了眼眸。

这个病人真奇怪,安瑶想。她试探着耐心问了几句,可他都不回应,也不搭话。

她以为他听不见,拿纸写了话问他,问他哪里不舒服。

她离他有些近,这叫他紧张起来,艰难地后退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

安瑶看见他呼吸“困难”,微微蹙眉,说:“我先听一下你的心跳。”

听言,他抬起眼眸,愣愣看她,她已转身去拿听诊器,他身子小幅地晃了一下,似乎在纠结挣扎,想溜走但脚没动。

安瑶很快戴上听诊器,向他靠近。

他怔怔的,眨巴眨巴眼睛,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朝自己胸口摸过来,眼看她要碰到了,他颤了颤,条件反射地往后躲,连连后退。可后背撞上了墙。

“诶,你躲什么啊?又不会疼。”安瑶追上去,敏捷而成功地把听诊器摁在他左胸口。

怦!怦!怦!

他的心跳急速而用力,像打鼓,清晰地震颤到安瑶的耳朵里。她吓了一跳,正常人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惊讶之时,她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的手指还摁在他的胸上,剧烈的起伏和紧绷的质感萦绕指尖。

毫无防备地,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抬起头,她见他低着眼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扑扇扑扇的,人非常害羞,耳朵都红了。

安瑶失神半刻,陡然意识到自己离他太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很紧张,身体紧绷着。

气氛有些微妙。

她收回手,退了一步,想了想,轻声道:“你是我遇到的一个难题。”

戴着口罩的男人没说话,黑眼睛静悄悄地抬起来看她,一撞见她的眼神便僵掉,又立刻避开垂下去。

“我诊断不出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安瑶问。

他还是不吱声,安静地思虑片刻,忽然拔脚转身离开。

“哎……”安瑶要去追,可下一个病人进来了,而她只看见他出众的背影。

这个小插曲让安瑶心裏泛起小小的涟漪,觉得生活里有了丝短暂的趣味,但她并没多想,直到第二天快下班时,戴着口罩的病人又出现了。

他穿了一件墨色的休闲衬衫,看上去气质清冽又清润。

抬头见到他时,安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又来了。

她像昨天一样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像昨天一样不回答。五分钟后,不打招呼地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来。

渐渐,安瑶生活里那一丝涟漪般的淡淡水彩开始浓郁起来。生平头一次,她在每晚睡觉前,对下一天的生活有了期盼和等待。

每到快下班前,预计到下一个病人会是他,她都不免心跳加速。

虽然每次他都不说话,她也觉得看到他就莫名快乐。她以为他是聋哑人,开始学手语和唇语。可他无法和她对视,看一秒就低下头去。

为了让他看,安瑶甚至特意蹲下去他面前,强迫他看自己的手势和嘴唇。

两人对视几秒后,安瑶蓦然发觉:让他看着自己的嘴,这事儿真……微妙。

或许她的行为惊到他,他待的时间比往常短,略显慌张地从椅子里跳起来,依旧是不打招呼地跑掉。

安瑶有些沮丧,以为他不会再来。

接下来的一天,快到下班时,她的心一下提一下落,不住地往门口望。而他没有让她失望,再一次出现。

这次,他离开时,在她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小礼物。小小的正方形盒子,浅紫色,别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裏面是一只扎头发的皮筋。

安瑶才想起,前一天她在他面前蹲下时,也不知怎么的,皮筋断了,长发一下子就飘扬着散开。

或许,并不是她的对视让他不适,而是她散开头发一瞬间气氛的暗示与变化,让他紧张不适。

想到这儿,安瑶脸红了。

后来,他每天都出现,每天都带一份小礼物,不同形状的盒子,斑斓陆离的色彩,五花八门的礼物。

他一直没说话,她不介意,然而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她的实习期到了,本该坐诊的她和其他实习生一起去开会。导师长篇累牍地讲话,她看着手表,心急如焚。

这个时间,他该来了。

如果别人告诉他,她是实习医生,不会再来,那该怎么办?

她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Xu Yan”两个拼音上,如果失去联系,怎么找得到?

度日如年的会议终于结束,早过了下班时间。

安瑶心酸得几乎快哭出来,飞一般冲出会议室。才跑进候诊区,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候诊室里空落落的,医师们的房门全锁上,只有他一个人,捧着一个墨蓝色的小盒子,站在安瑶的门前,面对着紧闭的门,固执而沉默地守着。

安瑶愣住,她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清洁员搜扫着垃圾袋从他身边走过,看他一眼,用英语说:刚才就说安医生是实习生,已经走了,你怎么不相信呢。

他像是说不通道理的孩子,倔强而笔直地立着,望着安瑶的门,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不是回答清洁员,用中文。

对着那扇门,对着空气,说:“她会回来找我的。”

嗓音清润平静,很好听的声音。

这是安瑶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不是对她,是自言自语。

她会回来找我的。

安瑶后来多次从杂志上电视上看到一个问题:哎,你爱上某个人的瞬间是什么时候?

每当这时,安瑶都会想到这一幕,想到他安静而固执的背影。

那天,言栩没有戴口罩,安瑶上前去看到那张和言格一模一样的脸时,愣了半晌,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与不适。她知道,这才是她喜欢的人。

那天,言栩把墨蓝色的点缀着星星的礼物盒子递到她手里,垂着眼睛,紧张,羞涩,断断续续,说:

“把我,最喜欢的,给你看。”里边装着两张天文馆的门票。

那天,安瑶跟着他去看了浩瀚的星空和宇宙。

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台阶上。那时,他们一起从博物馆里看了展览出来,是秋天,天空很高很蓝。

安瑶站在长长的石头台阶上,望着天空,看见类似大雁的候鸟从蓝天飞过。

她知道言栩要回国,忽然心裏感慨,说:“为什么鸟儿到了冬天,都要往飞去远方呢?”

言栩木木的,抬头望了望那一群鸟儿,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目了然,他答:“走回去的话,太远了。”

“……”安瑶愣了几秒,忍不住就笑起来。她笑得差点儿直不起腰,笑得好像一辈子都没那么开怀过。

言栩纳闷地看着她,无法理解。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走下台阶,安瑶脸上还带着笑,追上去便牵住他的手。

他一下顿住,低头看,自己的手里握着她的手,很白净小巧,很漂亮。他迷茫而局促地眨了眨眼睛,说:“如笙……”

“啊?”

“……”他咽了咽嗓子,说,“你……你抓住我的手了。”

“我知道啊。”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纠结不解地拧了眉。哦,原来不是不小心抓到的啊。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放开呢?

他那一副被她抓住就牵绊得走不动路了的样子让安瑶忍俊不禁,她浅笑着拉他:“走啊!”

而以后相处的一切,都是她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