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从裏面抢出来,看到的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发出野兽般心碎的吼叫,不顾一切地向秋开雨扑来。还未近身,已经睁着双眼死了。脸上仍然是悲痛、愤恨、不忍置信的神色,双眼大睁,死不瞑目。谢芳菲再也不能忘记这个恐怖的情景。
最后有一个年迈的老人颤巍巍地看着刚才一切还好端端的,现在却如人间惨剧的宅院,眼中是屈辱、沉痛和悲愤,口中却平静地说:“公子会给我们报仇的!”说着一头撞在大厅的石柱上,气绝而亡。
谢芳菲手脚并爬地一路跌跌撞撞地爬进大厅,看着石柱上一抹鲜红的印迹,使尽全身的力气努力爬到那老人的身边,嘴裏已经不懂得说话,只是虚弱地拼命地摇晃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将他摇活过来一样。摇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秋开雨冷冷负手立在大厅里,看着从大门口一路延伸到大厅里横七竖八,死状极其恐怖的各式各样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坚如大理石的雕像,冰冷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对谢芳菲撕心裂肺的痛哭也充耳不闻。
谢芳菲哭得累了,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睁大双眼恨恨地对秋开雨哽咽地说:“秋开雨,你不是人!”说着又哭起来,喃喃地只懂得重复一句:“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她生平从未经历过,更何况是秋开雨亲手所为,一时间如何承受得了!没疯已经是奇迹。
大声痛哭终于变成哽咽的低泣,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然而意识却是无比的清楚。抬眼看到的是血洗满门的惨剧,没有一个活人的气息,全都死了,全都死了!或许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精打细算地算着过年应该要置办的年货:三尺的棉布正好给小三做一件过冬的棉衣;对门的老胡再问他赊十斤猪肉过年;瓜子、花生、冻米糖明天要记得去买;还有家里的棉被衣服得趁着太阳赶紧拿出来晒一晒,去一去霉气;还有,还有,要记得请摆摊的陈先生写一副对联贴起来才是,明天你给他捎一些自家酿的糯米酒……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就这样被秋开雨杀了!
谢芳菲任由秋开雨抱着自己走出大门,眼睛紧闭不肯再多看一眼。她哭累了,喊累了,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反抗他,可是心却冷得没有温度,早已冻结成冰。
秋开雨仿佛觉得刚才的那场屠杀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低下头依旧柔声问:“芳菲,冷不冷?”说着拿起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披风给谢芳菲轻轻地披在身上。谢芳菲想到刚才满目的鲜血,满眼的尸体,一把将披风扔在地上,手仍哆嗦着,不再说话。
秋开雨也不着恼,依旧云淡风清的样子说:“芳菲是觉得我不该杀那些人吗?你放心,能跟在刘彦奇身边的人,我只会杀少了,不会杀多了。”
谢芳菲恨恨地看着他无关痛痒的表情,哽咽说:“就算这样,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你的一招半式,你为什么要杀这些对你来说手无寸铁的人?你就算是因为刘彦奇也没有理由迁怒于这些无辜受害的人啊!”
秋开雨微微地皱了下眉说:“芳菲,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你,秋开雨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杀人,也不会因为顾念旧情而不杀人。所以你绝对不要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谢芳菲仍旧躺在他的怀里,双肩颤抖地说:“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么一幕人间惨剧,你到底要做什么?”
秋开雨弯身将嘴裏的热气轻轻吹在谢芳菲的耳边说:“芳菲难道还不明白吗?萧衍因为你又一次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我真是低估了芳菲啊。”一丝一丝的热风吹在耳朵里,谢芳菲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冷下来,挣扎着要从秋开雨的手上下来,愤怒地说:“秋开雨,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秋开雨不为所动,说:“芳菲,你不用着急,到了我自然会放你下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芳菲突然平静地说:“要我离开萧府,我宁愿去死。这是你逼我的,我之所以会这样,全都是你一手逼出来的!”
秋开雨没有想到居然将谢芳菲往完全相反的另外一条路上一手推去,半晌不说话,然后平静地说:“那好,随你高兴。你若愿意待在萧府里便待在萧府里好了,我自然有的是办法。”
谢芳菲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慢慢地说:“你不会如愿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
秋开雨垂下眼睛看了谢芳菲一眼,然后说:“我只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如果不提前谋划好的,一定就会有忧患。”
谢芳菲突然问:“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这根本不是回雍州府衙的路!”
秋开雨淡笑说:“我以为芳菲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愿意回到萧府里去的。”
谢芳菲很冷静地说:“是你抱着我回萧府还是我自己走回去?”
秋开雨看着她倔犟的表情,没有多说什么,却转了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一阵寒风冷冷地吹过来,谢芳菲头脑才有些清醒过来。似乎不是赌气的时候,低声问:“萧遥光去见的人是不是刘彦奇?假装刺杀他的人是不是也是刘彦奇?”声音嘶哑,犹带哽咽,刚才那一幕比噩梦还可怕。
秋开雨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说:“我今天晚上只是暂时给刘彦奇发出一个警告,如果他敢再背着我暗地里玩手段的话,下次死的就是他本人了。居然想出这么狠毒的招数来对付我秋开雨!”
谢芳菲完全不想知道他和刘彦奇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这中间又发生过什么事。她现在只想睡觉,狠狠地睡他个昏天暗地,醒来后什么事情就都没有了。饭照样还得吃,觉照样还得睡,日子照样还得过下去。
谢芳菲脚步蹒跚地进到府里边,容情还坐在外面静静地喝茶等她回来。谢芳菲看到这个样子的容情,心裏忽然就放松了下来,心口一酸,走在台阶上,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软软地昏倒在地上。
梦里依稀到过许多的地方,从满目的屠杀,到雄奇秀丽的武当山的天柱峰;武昌飞来的横祸,然后是汗流满面的赌桌;然后是建康,陶弘景的甘露禅寺、千佛崖石窟寺,还有凹凸寺、谢府、雨后阁;还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悬崖绝壁;最后停留的地方是卧佛寺,看见的还是站在开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绚丽晚景流霞里的秋开雨。依稀当年的青衫长袍、羽扇纶巾,神思哀伤缠绵地低吟着“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之我哀”的秋开雨。为什么梦里兜来转去,逃不开的仍旧是那片桃花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哪堪凄凉!
断断续续,半梦半醒间直至最后一片桃花在眼前消失,谢芳菲仿佛遭受了一场地狱的炼狱一般,终于醒了过来。连自己立刻也可以感觉到的消瘦、无力、沉重、酸涩全部蜂拥而来。容情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去,没有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流露出半点的好奇之心。谢芳菲已经不再想起那个晚上,那样恐怖凄惨,能忘记最好。她还想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