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这么僵持着,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不少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指指点点。谢芳菲忽然客气地笑了一笑,抓过小文的手接住秋开雨递过来的篮子,哄着小文说:“小文乖,来,谢谢这位哥哥。嗯,说谢谢,知不知道?”小文这时候一点都不配合,一心只顾着伸手抓篮子里的东西。谢芳菲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然后抬头,生疏客气地说:“真是谢谢这位公子了。”说着就要走,心裏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真是冤家路窄!
秋开雨的神色终于像春天裏浮在水面上的冰块,一点一点,传染似的蔓延,然后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起来。眼神里有冰亦有水,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眼睛里的眸光似半夜里的一点昏暗的刀光剑影,明晃晃的刀剑在此刻也黯淡无光,若有似无。身边微微伸出的手指动了动,颤抖着犹如忽高忽低的笙调。最后还是颓然地放下了,那是断了弦的音调——如此痛苦!
谢芳菲又悲又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漫天漫地都是丝线缠绕的地方。地上还不断地长出一条又一条的细线,一寸一寸地将谢芳菲的双脚绕得严严实实。谢芳菲脚下一个踉跄,失去平衡,侧身倒在地上。手里的小文被紧密地护在怀里,小脸上还笑嘻嘻的,没有受到一点惊吓。谢芳菲突然就爬不起来,全身的骨架一根一根像是要爆裂开来,一根接着一根,一路而下,疼得连牙齿都酸痛起来。
正心急火燎,四处找寻她的容情听见动静,飞快地跑过来,扶起地上的谢芳菲,担心地问:“芳菲,有没有摔到哪里?有没有什么事?”谢芳菲木然地摇了摇头,心裏空荡荡的。容情一手抱起小文,一手拿起地上的篮子。谢芳菲突然四处张望了一遍,没有任何的痕迹。刚才仿佛只是自己白日里做的一个梦,梦过无痕。可是心上的那粒朱砂痣却在发烧发热。
谢芳菲心神恍惚地跟在容情的身后,眼神呆滞,连嘴唇都白了。容情本来想要责备的心立时吓得如烟囱顶上一缕袅袅的轻烟,转眼就不见了。担心地拉住谢芳菲连声喊:“芳菲,芳菲,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吓人?”谢芳菲好不容易提起力气回答:“大概是受了小文的惊吓,我现在浑身没有一点精神。我想睡觉。”容情连忙说:“那你赶紧回马车上躺着休息去吧。”心裏想她带着小文逛了这么一天,也该累了吧。
谢芳菲一个人颓然地躺在马车里,将头埋在胳膊弯里,一点一点挤进去,挤进去,仿佛这样就可以挤到另外一个时空里去。黑的影,绕的线,沉的冰,像是左边眼角上的一点蓝色的痣,到死也还在那里。身上的伤结了疤还有可能褪去,心上的记忆也总有一天可以淡去,可是这粒痣只要照镜子每天都能看得见,一次次地提醒你,像阳光下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就如影随形!每天每天地提醒你,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的自然平常,时时刻刻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想要视而不见都没有那么长的忍耐力。谢芳菲趴在自己身上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沉到无边无际,似乎永无尽头的黑影里,轻易不想醒过来。
谢芳菲在孤寂黑暗的梦里还是不甘心,腔子里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梦里还是不甘心地喃喃低吟:“从踏上建康起,你就一路藏在暗影里。可是,可是,你终究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你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一路摔倒,一路狼狈!你还是这样,你还是这样!”就连梦里也没有一片安静祥和的乐土,同样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乱世。心和脑,情和理一样的争锋相对,势不两立,就如同现在的南齐和北魏。
容情掀开马车帘子的时候,谢芳菲和小文似乎都睡得连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小文呼吸均匀,手脚却不老实;而谢芳菲身体一动不动,梦里却是火光冲天地垂死挣扎。容情轻手轻脚地将这迥然不同的一大一小搬到了床上。心情是冬天即将过去,春天马上就要来临。谢芳菲却跟不上四季的步伐,她还留在寒冬腊月里。是她自己不愿轻易地柳暗花明,犹自在山重水复里纠缠不清。
冬天过不去,可是太阳照样升起。谢芳菲恍恍惚惚地坐起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伺候的侍女进来笑着说:“小姐昨天累得很吧!不但在车上就睡着了,直到这会子才起来呢。我们大伙连午饭都已经吃过了。”谢芳菲丝毫没有大睡一觉后的神清气爽,反而头痛欲裂。任谁像她那样梦里打了一夜的仗,不只头会痛,就是心也会痛的。
侍女仍然说:“夫人让你醒来后告诉你一声,说已经将小文少爷抱去量衣服去了。”谢芳菲抚着头用眼神表示知道了,然后问:“我怎么睡到床上来的?我记得是在马车上的。”侍女抿着嘴笑说:“是容公子不避嫌疑将小姐一路抱回房间的呢。容公子身体笔直地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小姐进来的时候,还特意让我们不要大声喧哗,又嘱咐我们不要来吵醒小姐,等小姐自然醒来。”
谢芳菲无奈地叹气,这次虽然不是全天下无人不知,也至少是整个萧府无人不晓了。心裏莫名其妙地惆怅不安起来。容情,容情,自己将来一定是要天打雷劈的。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她对不起他!
谢芳菲好不容易梳洗完毕,没精打采地靠在窗台上。转眼看见外厅桌子上的篮子,是昨天自己买的准备送给王如韫的一些新巧玩意儿。客人送的礼,王家的人再怎么样,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芳菲的心一片混乱凄凉,是寒冬里被吹皱的一池水。此刻等级森严的王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带上萧衍的拜帖,心急火燎地往王家赶去。她也需要一个没有任何负担,可以随意说话的人。不管王如韫能不能够理解,现在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完全不相干。
依然是百年风流的高门大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完美无瑕,只怕随意摆在假山顶上的石头都有它特殊的来历,或许这么不起眼的小石子就是王导当年拿在手里把玩的那一块。王如韫万万没有想到谢芳菲会亲自登门拜访,等不及丫鬟先掀帘子,自己率先就走出来了,高兴地说:“芳菲,真的是你!我听丫鬟前来通报的时候,还疑疑惑惑的,以为是她们通传错了。没想到你真的肯来。”
谢芳菲勉强笑一笑说:“我特意给你送一些玩意过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都是我随手挑选的。”王如韫看见那些新奇精巧的柳条编的花篮、香泥垛的风炉、树根雕成的房屋,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谢芳菲还给她带来一些时下民间流行的极其普通的小东西。虽然普通到有些不屑的地步,可是王如韫长在深闺大院的,哪里见过这些东西,更加惊奇。她连蚱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两人随意说些闲话,王如韫慢慢地也发觉了谢芳菲的不对劲,探身问:“芳菲,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府里现在就有大夫,我让他过来给你瞧一瞧怎么样?”谢芳菲连忙摇头说:“不用了。我只是心里面有些不舒服而已。”王如韫坐过来,关心地问:“芳菲,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一把大火给烧得干干净净似的。你还好吧?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吗?”
谢芳菲叹气地说:“自己的事还得自己解决才是。我心里面堵得慌,所以才过来,想找你聊聊天。”王如韫仔细听着,让身边的侍女送上精致的茶水和糕点。谢芳菲慢慢道来:“如韫身在建康,况且又是深宅大院的,大概是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如韫,实话告诉你,我身上的事情绝对不那么简单。大家心裏多少都知道几分,大概觉得我也有些可怜,所以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指指点点过,他们都是好人。不过,这一切似乎已经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说,不知道如韫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真心也好,一时的迷恋也好,总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吧?你要想清楚,千万不要落到我这样的地步。”
王如韫一时间被她问得不知所措,脸色自然就有些尴尬起来。可是看见芳菲一脸苍凉无奈,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认真地回答:“如韫就算喜欢什么人,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利。”谢芳菲叹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的命运未必比自己要好。谢芳菲无力地说:“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利,我也没有。我以前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一个男孩暗恋一个女孩,每天给她送一朵玫瑰花,不论风吹雨打,坚持不懈,不肯放弃。等到第三百六十六天的时候,女孩终于被感动了。心裏说,今天他来的时候,我就下去见他。可是等到第三百六十七天,男孩也没有来。女孩满心失望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如韫,你看,这好像就是所谓的缘分和命运,似乎有些东西总是擦肩而过。”
王如韫被她说的这个故事引起满腹的心事,感叹地说:“要是那个男孩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事情完全就是两个样。只能说命运弄人。”谢芳菲摇头说:“那个故事就这样收尾了,可是我还想继续续写下去。终于有一天,等到那个女孩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时候,想通了以前所有的事情,重新回到故里的时候,才知道那个男孩就在第三百六十六天来见她的路上死掉了。在乱世里死掉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老百姓早就麻木得没有感觉了。而当初那个满怀期待的女孩只能看着连墓碑也没有的一堆荒烟乱草的土堆老泪纵横。这才是命运。”
王如韫惊心地看着谢芳菲,有些哀伤地问:“芳菲,你为什么要接上这么一个结尾?故事的尾巴是不该这样接上去的。他们应该重新相遇,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谢芳菲忽然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故事不够深刻才续上去的。反正也无聊得很。如韫,不管怎么样,该争取的东西总是要尽力去争取。这样,失败了,才不会后悔。你说是不是?”王如韫还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微笑着说:“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高兴。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应该任人自作主张才对。”谢芳菲完全不是这样想,不然她不会忍不住续上这么一个尾巴。
谢芳菲本来就是想要让她这么想,点头说:“就是这样。老天下雨了,有一个人慢悠悠地在雨中漫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跑。他说跑有什么用,前面难道不下雨了吗?问得人哑口无言。可是我想说的是,老天既然下雨了,我们总要做一点什么吧?前面的路谁又知道呢,说不定真的就不下了。如韫,没有什么人能对你自作主张才是。”王如韫眼睛都红起来,连连点头称是,一颗心似乎枯木逢春,刹那间百花齐放。可是谢芳菲医得了别人的心病,医不了她自己的心病。她的病已经病入膏肓,不是针石汤药可以治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