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经年太胖,跳起来像个球在弹。每当他跳一下,旁边的人总会嗤嗤地笑。苏经年无辜地站在原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那么委屈的模样。
或许是那瞬间的同情,我勇敢地站在他面前,朝那些笑的人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就没有被人嘲笑的弱点吗?”我随便指了几个人,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的缺点。
周围的人都默不作声。
苏经年也逐渐停止抽泣。
其实我心裏怕得要死,生怕那些人某天会报复我,但是此时那么多人看着,我不能露出丝毫的胆怯。
后来,我也佩服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今后的岁月,除了攀附庄离,我再无那样的勇敢。
活得越长就越是胆小,做事情需要瞻前顾后,再无一往直前的勇气。
一颗苍老的心负担不起青春里的不顾一切。
苏经年让我知道去反抗,去争取想要的,可是他不在了。
不能再去回忆,我怕眼泪再度掉下来止不住,到时候庄离看到我哭红的眼睛又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现在的庄离就是个彻底的疯子。
我收拾好心情开始找事情做,比如看书,人需要做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庄离的书房里有许多书,我踮着脚找着感兴趣的书。
他的书大多数都很古老,带着一种古卷气。
我抽了几本书随意翻看着,翻到其中一本的时候,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我定神细看,发现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场景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双颊通红,陷入沉睡,并且手臂裸|露在外面,白色的被子盖住胸前及以下位置,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不着寸缕的,也不知道我被子下面的身体有没有穿衣服。而旁边有人在亲吻我的脸,那个人是庄离。
照片拍的是侧面,显得他深情款款。
我喝酒的次数不多,人生中也就两次醉酒。一次是被丁家彻底抛弃,还有一次就是在孙晴的生日会上。何况这张照片上还有日期。
但是那时候为什么庄离会出现在旅馆?他照相是为什么?他来过,苏经年又知道吗?还有那张苏经年出轨的照片为什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发给我?
所有的疑问在脑海里乱成一团。
我呆呆地看着照片,越看越刺眼,心裏隐隐约约有所猜测,却也不敢肯定。
庄离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应该不屑于耍手段才对。可是联想到孙晴所喊的话,以及最近发生的种种,我有些胆战心惊。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手忙脚乱地将照片放回去,又将书放回原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凭着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一切只是猜测,我还不想只凭猜测去质问庄离什么。
除非还能找到别的证据。
庄离换了鞋子,习惯性凑过来吻我。我说了句“给你去倒杯水”,躲了过去。
或许游乐园那次他曾给予我感动,可是我还清了。至于剩下的演戏,全靠心情。
一旦对一个人产生怀疑,对他的一切都会产生厌恶感,包括亲密的触碰。
庄离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去做饭”。
吃过饭后,他怕我闷着,拉着我出去散步,又问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低声说:“我在家很无聊,你让我去上课吧。”
庄离沉默良久,这才松口答应道:“那你必须答应不能离开我。”
我主动凑上去亲吻他的嘴角,笑着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庄离难得眉目飞扬,看上去心情不错。只是过了几秒,他盯着某处,脸色沉下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他几步走过来恭敬地说道:“少爷,老爷病重,您还是回庄园一趟吧。”
“我不回去。”
“少爷,老爷他……”
庄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不用多说了。”
我一愣,主动握住庄离的手,在旁边柔声劝道:“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我会跟你一起去,不想你后悔。”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垂着眉眼说道:“我周末回去。”
中年男子欣慰地笑着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我知道不应该多管闲事,可若是某一天庄衍之也像我爸爸那样,我怕庄离会受不了。
周末的时候,庄离带我开着车回到庄园。那个地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蔷薇花已经凋谢,只剩下干枯的藤蔓。天气渐渐变冷,花房里的植物没有夏天那么繁茂。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庄衍之,但我心裏还是有些怕。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模样时,心裏却生出许多感慨。
那个叱咤商场的人居然会脆弱到那个地步。他身上严肃刻板的气质消失得荡然无存,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他卸下所有的伪装,回归最初的模样。
庄衍之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打着吊针。家庭医生守在一旁。大概是庄离推门的动作太大,庄衍之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中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欣慰,大概是因为庄离回来,他的眼睛都在发亮。可是他拉不下面子,冷着脸说道:“孽子,你还知道回来。”
庄离不甘示弱地回击道:“我就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死。”
“我还没死,就先被你气死了。”
“不会。毕竟被我气了十多年,有一颗强大的心。你要是一天不被我气着,说不定还会不习惯。”
庄衍之难得没有反驳,喃喃地说道:“我就是不被你气才不自在!”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庄衍之缓缓地说道:“既然你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再走。”
“周一还要去上课。”
“你老子都要死了,还上什么课!”庄衍之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像闹脾气的小老头。
庄离转过头,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庄衍之也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些许渴望。
我只好无奈地回答:“那我们等您好点再走,落下的课程会补上的。”
大三的课落下的时候,我会让室友把笔记拍下来发过来,自学不懂的就去问老师。大一大二也是如此。大学的各科考试都是六十分万岁,多一分太浪费。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我都还没有挂过科,这点应该是我在大学里最骄傲的事情。
听到我这么说,庄衍之放下心来。
虽然庄离嘴上说恨庄衍之,可是到这一刻他还是担心庄衍之的病情。他询问了家庭医生一些情况还有注意事项。他们明明两个人心裏都在乎对方,却一见面就吵架。
若是我爸爸还在,我哪怕天天和他吵架都行,只要他还在。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父爱,也不知道什么是母爱,所以我那么努力地去汲取别人的温暖。
晚上吃过饭,我和庄离坐在秋千架上,模样懒懒散散,似乎很久都不曾这么悠闲过。安静了一会儿,庄离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心裏终究还是恨他的,只是看他那个虚弱的样子,我于心不忍。”
我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接着说道:“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妈死的时候那种绝望的表情。”
“那是他们的故事。”
上一代的事情这一代也管不了。
从秋千架下来后,庄衍之说想吃水果,让庄离去买,然后把我叫进屋子。单独面对庄衍之的时候,我总有些局促不安。
庄衍之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老实说,我还是不喜欢你。尽管你挑不出错,尽管你对庄离具有重大意义,可是对于庄家整个家族来说,你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庄离不仅仅是庄离,他还是庄家未来的继承人。对于庄衍之的话,我还是比较认同的。
他继续缓缓说道:“庄离需要一个在事业上能帮助他的人,哪怕不需要联姻,但是能力不能差。而你除了漂亮,一无是处。”
我该不该庆幸,至少他的评价里我还算漂亮的。
“所以,为了庄家,更为了庄离,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学习怎样去帮他?”
庄衍之如此说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接下来就是要让我离开庄离什么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当庄家的左臂右膀,更不可能为了庄离去学习。现在或许我只能待在庄离身边,可是将来毕业后就不一定。
闲暇之余我在网上已经投递了实习简历,只要有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我就不会再依附他。
庄衍之身体太弱了,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只是庄离还没能够成长到独当一面。一个父亲的殷切希望,他们的孩子可能从来都不懂。他接着低声说道:“我和庄离的妈妈之间只是一场商业联姻,毫无爱情可言。年轻的时候,我可能对外面的女人动过心,但是仅此而已。当她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改变,可惜追悔莫及。不怪庄离恨我,只怪我没早点看清楚。”
我懂,因为曾经我为庄离心动过,误以为他是我的真爱,但是心动和真正的爱情没有办法相比的。心动最多只是一颗钻石的光芒,可能一时间让你惊叹,让你恨不得马上拥有,可是真爱却像阳光一样,久了会让人觉得很平常,但是一直温暖着人一旦失去,整个世界都黑暗了。失去钻石,世界还是亮的;失去阳光,没有人能够存活。
这就是真爱和心动的差别。
庄离就是钻石,苏经年就是温暖的阳光。可惜,这阳光已经不在,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钻石的光芒也被掩盖。
我沉默无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毕竟失去才知道珍惜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虽然后来全部变了模样。
庄衍之语重心长地问道:“我说的你能做到吗?”
我老老实实摇头,回答道:“我做不到,那是男人的事情。”
庄衍之长叹一声,说道:“是啊,这的确难为你了……”
这从来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而是有心与没心的问题。
这个时候,庄离回来了,提了一大袋的水果。他见我在书房里,拉着我到阳台上,问道:“他说了什么?”
“其实他挺关心你的。”
“其余呢?”
“没有了。”我摇摇头,有些话不必跟他讲。
“看你们谈话的表情,似乎他不那么反对你了。”庄离伸出手,用拇指反覆摩挲我的脸,带着缱绻依恋。
“嗯。”我看着庭院里的路灯,不说话。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眉心,我眼尖地看见如细盐般的雪飘下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入冬很久了。
或许是心冷了太久,反而觉得这个冬天没有那么冷。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庭院里白茫茫的一片。我端着温热的牛奶站在阳台上,看着雪白的世界,心裏无端觉得欢喜。忽然觉得肩头一暖,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庄离拿着毛毯披在我的肩膀上。
我心裏暗自叹息。
若是不惹他生气,他还是一个完美的男朋友。他会做饭,体贴人,还会时不时制造小惊喜小浪漫。
原来的那个高傲清冷的庄离似乎脱胎换骨了一般。
只是,我和他中间夹着苏经年,再回不去当初的时光。
庄离在我身侧问道:“你要去玩雪吗?”
我摇摇头。
在庄家住了几日之后,我们便回了庄离小区的房子。因为接近期末考试,所以我疯狂地补习前面漏掉的功课。还好考试前老师有划重点的习惯,不然缺课那么多,肯定会挂科。
放寒假之后,庄离似乎特别闲,每天跟在我身后转,让我有些不习惯。他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懒得去争辩。
新年即将来临,城市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许多商铺都挂上红红的灯笼,邻居家也贴上了对联,连小区门口都挂着祝福新年的横幅。
只是这个新年,庄衍之病重,一直在住院,情况时好时坏,病情不断反覆,折磨着庄衍之,也折磨着庄离。
庄家的公司似乎也陷入一场恐慌当中,庄离很忙,经常不见人影。他每次来到医院的时候,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倦意。电视上也经常播放着庄家的负面新闻,让人看着头疼。而我除了把庄衍之照顾好,也帮不上什么忙。
新年一片糟心,毫无喜庆可言。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庄离守着手术室度过。清冷孤寂的医院,外面却是烟火漫天绽放,一道窗户隔着两个世界。庄离已经有两天没合过眼了,他下巴长满了青色的胡楂,眼睛裏布满血丝,也没有好好吃饭,人都瘦了许多。
说再多安慰的话都是徒劳,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外面的烟火继续“砰砰”地绽放着,庄离忽然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原来他也会害怕。
他低垂着头,声音干涩地说道:“我怕他会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
“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他会好的。”这样的安慰,我自己也不信。
剩下的只有漫长的等待,一分又一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才结束。庄衍之没有脱离危险期,只能观察,医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庄衍之得的是胃癌。
他一直让家庭医生隐瞒着病情,不告诉庄离实话。直到大年三十的早晨,他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我和庄离才知道这个事实。
医生说如果情况好的话他能够活半年,如果情况不好,可能只有两个月。
庄离愣在原地,满脸迷茫与不知所措,大概只有此时此刻,他才像个孩子一般。
庄衍之一直昏迷着,直到初三才悠悠转醒。庄离还在忙公司的事情,医院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当他醒后,我立即给庄离打了电话。没过多久,庄离就火速赶来。两父子在病房对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我悄悄退出去,给他们两个人留下空间。
其实我也很累,每天在医院跑上跑下,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夜里也不敢离开病房去睡,偶尔庄家的司机会来替我守一会儿。
见庄衍之醒来,我也放心不少,于是坐在走廊上,靠着墙想休息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空的病床上,庄离在旁边趴着睡觉。大概他也是累极了。
我轻手轻脚起床,却不料还是惊醒了他。庄离的眼睛依然红着,面色颓唐。他牵扯嘴角说道:“爸爸的病情好点了,我请了高级护工照顾他。这几天公司太忙,让你替我照顾爸爸,谢谢了。”
“不用。”庄离居然也学会了说“谢谢”。
“那我们先回家吧。”
“好。”
“回家”是多么温馨的词语,从庄离嘴裏说出来却是那样遥不可及。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还庄离的恩情,再无其他。
回到庄离的住处,我坐在沙发上实在是不想动弹,庄离主动去厨房做饭。我偏过头,看着厨房里他摘菜的样子,问道:“你在国外是怎么过的?”
庄离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问。其实也就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何他变了这么多而已,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元宵节后,庄离又开始忙起来,公司学校两边跑,而我也接到了一个公司的面试电话。他们招聘实习生,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公司,但也过得去。
在公司官网上,我下载了他们的实习申请表,规定必须用手写。
我认真填写表格的时候,庄离回来了。他看见我写东西也没在意,看我捣鼓那么久,他才凑过来问道:“你在写什么东西?怎么写了那么久?”
我还没回答,却发现身边人的气息全变了。庄离的脸色非常不好,通常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在写什么?”
我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想找一家公司实习。”
庄离霸道地说道:“我不允许!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好好在我身边待着。”
我回过头,站起来,直视着庄离黝黑的双眸,认真地问道:“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呵!此生最爱……多么讽刺!
在庄离眼中,我不过是他的附属品而已。他的爱是牢笼,我却渴望自由。本来我和他之间就不对等,如何再去谈爱情。
第一次,我认认真真对庄离说道:“庄离,你的爱扭曲了。”
庄离执拗地说道:“我只想你每时每刻待在我身边!”
“庄离!”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庄离愤怒地撕了那张表,拉着我的手,蛮横地吻过来。他的吻又躁又急,或许是惩罚,那天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身上驰骋,逼迫着我说爱他。
我求饶到喉咙沙哑,浑身上下快要粉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