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任凭谁翻遍了信札,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small>
<small>却意味着,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small>
<small>——茨维塔耶娃</small>
黑手党小说《教父》中,维克多·柯里昂老头子问他的家族参谋汤姆·哈金:“那个男人真有种吗?”
汤姆·哈金懂得教父这句问话的含义,当时他们正要对付一个不听话的大导演伍尔兹。汤姆·哈金巧妙地回答说:“他不是西西里人。”真正的西西里人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为了原则上的问题,为了涉及荣辱的问题,或者单纯为了报复,敢冒一切风险,把一切都豁出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和西西里人做敌手。柯里昂老头子知道伍尔兹不是西西里人,于是某一天早上,伍尔兹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满床都是血,自己从伦敦花天价买来的最爱的纯种马的断头血淋淋地竖在床榻上。
很显然,王波军绝对不是西西里人,而云雅乐却很像西西里人。
祖屋很快就归还到了炮仗奶奶名下,德庆坊再也见不到王波军的踪迹,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敢再挑什么事端来伤害被他称其为“野种”的弟弟。雅乐禁绝的三件事,很简单、很合理的三件事,是通过那么直接、虽不见血却凌厉异常的一场威胁最终实现的。
王波军虽然没种,但不是笨蛋,他观察得没错,桑塔纳轿车、司机、把他绑上车的彪形大汉确实都不是雅乐的人,雅乐没有这样的资源和力量,她更无法找到那样一幢建造中的高楼作为整场行动的实施场所。
搞定这一切的是罗小雄,但他不能让雅乐知道这一点。
“是陌小凯干的。”罗小雄手指身边边抽烟边狼吞虎咽吃烤串的光头型男,“他是流氓,他在暗黑界很有力量。我就拜托他,他道上的朋友多如牛毛,都欠着他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
陌小凯眨巴着怪眼瞪了罗小雄好一会儿,咽下烤羊肉替兄弟背负下又一口黑锅:“一点没错!我是流氓。我小时候是小流氓,老了是老流氓,现在是青年期流氓。别看我是个企业的正经员工,那只是伪装,我真正的身份其实是有逼格的暴徒之王,简称隔壁老王。罗小雄和我有过命硬交情,但凡有事,你让他来找我。”
陌小凯拍胸脯拍得几乎要把肋骨都拍断掉了。他遵守了诺言,这是小雄此前就已经和他约定好的,让他把一切道行都承认下来。其实桑塔纳轿车是罗智慧集团下某个分公司经理的座驾,司机和彪形大汉都是某家合作建筑工程队里的伙计,在建中的高楼是罗氏集团承包的某个项目,深夜停止施工后,凭着办公室秘书一通电话关照,工地保安就放他们上去“拍摄广告宣传片”了。
陌小凯皱着眉头对罗小雄摇头:“我帮你骗她我无所谓,但你总有一天会被识破身份,到那一天,她会怎么想你?你想过没有?女孩子都很难搞的,如果你解释说手段是为了目的,她就会让嚷嚷说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手段,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欺骗的手段更令人心寒之类……”
“雅乐不是一般的女孩。”
“对啊,一般的女孩知道你是富家公子少爷恨不能以身相许,情定三生,可你说雅乐如果知道你不是穷鬼就会叫你滚蛋。你这样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伪装的时间越久,她将来发现真相时就越讨厌你。”
“……求求你不要给我添堵了,就先承认都是你通的路子就好了。”罗小雄头痛欲裂。
“好!”于是陌小凯很爽气地华丽转身变成暗黑界深度隐藏的青年教父,压低嗓音郑重地说,“雅乐,你是罗小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亲爱的朋友,你的敌人也就会是我的敌人。”
雅乐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从陌小凯脸上转移到罗小雄脸上,轻缓优雅地慢慢褪下左手的手套,把一只掌心温热、指尖冰凉的手轻轻安抚在罗小雄的右脸颊,停留了三秒钟。对罗小雄来说,这三秒钟就是永恒。
这一个刹那他真想再次问她“可以做我女朋友吗”,但那股热量和胆气尚未提升到咽喉处,雅乐就先开口了,话语声很温柔:“小雄,能帮我个忙吗?”
“赴汤蹈火!”
“今天晚上我要去看梵高的画展,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巴黎吗?”
天气很冷,雅乐在厚实却会略显臃肿的白色羽绒服和轻薄却不怎么御寒的薄荷色大衣前犹豫了几秒钟,最后伸手选择了后者。这浅浅的薄荷色,看起来像夹着香草奶油的奶酪马卡龙,那是法国着名的一种甜点,被冠以“少女的酥胸”这样甜美诱人的名号。绝大多数滨海人不要说吃,甚至连听都不曾听到过。
雅乐是在法文课堂上听邓夕昭老师说起的。Macaron,那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法式杏仁饼,是法国西部维埃纳省最具地方特色的美食,制作工艺精良而复杂,很久以前只有贵族才可以品尝,到了现代普及了,但价格依然比较昂贵,是格调美食的象征。雅乐穿上马卡龙薄荷色的大衣,裹紧领子走进了寒冷的冬夜。
楠京西路上的滨海美术馆门口,远远就看到人流中矗立着的邓夕昭挺拔的身影。
他穿着烟灰色粗呢竖领短大衣,宝石蓝的牛仔裤,围着一条浅蓝黑灰格子的厚实围巾,骨节分明、纤秀的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裤缝两侧,抬眼静静眺望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他不像雅乐见惯了的德庆坊少年那样,不是夹着烟,就是插在裤袋里耸起肩膀,整个人不安分地游移脚步,弓着背四处张望。
雅乐加快脚步走近前,喊了一声“邓老师”,邓夕昭转过头来,脸上漾出一个暖洋洋的微笑:“云雅乐。”
“你今天戴眼镜了?”雅乐发现了他的不同。
邓夕昭摘下眼镜,两根手指穿过镜框,灿烂地笑道:“没有镜片,假的。想着看画展嘛,增加点文艺范儿。”他戴上细黑框眼镜,暖暖地一笑,“走,我们进场吧。”浓密剑眉下星眸闪耀,真的太像青年学生时代的金城武。对了,雅乐想起来,金城武是中日混血儿,虽然哪哪儿都是亚裔血统,但骨子里却透露出别样的异国风情,就是这种感觉,在今晚的邓夕昭身上也格外明显。
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另一个美好、精致、温暖、儒雅、充满了格调的世界。
展馆进门玄关处悬挂着横跨整堵墙面的一幅画,巨大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不安的短线条,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排列的笔触。深蓝色夜幕浓重地沉积下来,金黄色广袤田野明亮耀眼,犹如暴风雨中的海洋一般汹涌翻滚,却仍被牢牢地扣压在黑夜之下,无处逃逸。夜空中没有星月,只有两个灰白色的漩涡,成群黑鸦在麦田上方盘旋。站在画前屏息的人们,仿佛都能听到漫天翅膀扇动的声音。
这是印制品,并非原作,印制得如此巨大,大抵是为了增强冲击感,第一时间震撼到人心魂。
“……他们居然没有放最着名的《星空》或《向日葵》,而是这幅《乌鸦群飞的麦田》……”邓夕昭沉思道,“雅乐,你知道吗?传说这是梵高生前最后一幅画作。那时他已经在圣雷米的圣保罗精神病院里断断续续地居住几个月了。评论家说黑暗的天空代表了梵高对未来的绝望,乌鸦代表了死亡的阴影。”
那么美,却又充满了挣扎。即便是不懂画的人,也会被那种激烈对撞的视觉效果所影响。
“三条路。”雅乐轻轻指着印刷品说,“麦田里有三条路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梵高用金黄色的麦田来表现生命蓬勃鲜活的力量。中间那条道路是画面中唯一有尽头的道路,但尽头也隐没在麦田和暗夜之间,遥不可及。他明明有着那么强烈壮美的生命意愿,却又被疾病、困苦生活、不被世界承认理解的痛苦压迫撕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去。向左?向右?还是向前?”
那个警告王波军的晚上,天空中的深蓝色夜幕也是这么浓重地垂挂下来。罗小雄、陌小凯、郑伊健、小飞龙、小甜甜、乌鸦、李跳、强仔……十几个少年少女在她冷静的布置调度下把王波军倒悬在高楼之巅。楼顶风很大,气温将近冰点,但她心裏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掌心也是火热的。只要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们也就都有了胆气,不再惧怕或因为惧怕而过激。绑架、威胁、恐吓……这些罪名她都可以承受,这是最坏的打算。对她来说,这次十足的冒险行动是否过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让炮仗总是活在王波军的阴影之下,不能让炮仗和他奶奶流离失所。当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瞒着炮仗没有告诉他。
对德庆坊的混混少年来说,王波军总是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他有很多体格健壮的小弟,甚至滨海汽修技校里很多学弟都崇拜他,想跟着他混出道,但绝大多数都被当作傻逼,狗一样替王波军和他的小弟们跑腿,打架时冲在最前面,分好处时全然没戏。这一次少年们在雅乐的领导下奋起抗暴,把王波军掀翻在地。王波军或许很厉害,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地痞流氓。而雅乐的继父丁野却不同,丁野是真正的黑社会大哥。那天晚上她话很少,每一句话都像出鞘的匕首一样,冰冷、锐利、射出不容置疑的锋芒和力量。
没人敢告诉雅乐这一点,但他们都认为她越来越像她的继父了。
他们都知道雅乐绝对不想成为像丁野那样的人,死都不要,因为那极有可能是谋杀她亲生父亲的男人。
雅乐,坚定不移的外壳看不出缝隙,从未对任何人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只除了那一天傍晚,冲出修车铺的她被罗小雄劝阻下,她对他喊道:“我不想留在这裏!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裏!我要离开德庆坊,离开滨海,离开这些迷宫一样曲折逼仄的巷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如果有另一个地球,我恨不能离开这个世界!”那时罗小雄脸上的表情错愕极了。这个向她告白过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退离,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已经成为德庆坊无比中坚的一分子。他和炮仗、小飞龙、郑伊健、乌鸦他们一样,以为她会永永远远地镇守在这些曲折逼仄的巷道里。她深爱这些兄弟姐妹,她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但她又那么恨这个地方,恨那些抹不去的痛苦和记忆。
困在这裏,不知道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去。向左?向右?还是向前?
“……最终他在麦田中央朝自己腹部开了枪,走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两天死去。”走过《乌鸦群飞的麦田》,讲完了梵高之死,邓夕昭清了清嗓子,用轻快的语气对雅乐说,“班上学生大都喜欢日本动漫,难得你对文森特·梵高的油画感兴趣,不然朋友送我的参观券就要浪费了。梵高这样的天才在当时的环境下不被理解,直到现代也不可能变得通俗。杰出的作品有着生命力,有的回答问题,有的提出质疑。我不会画画,不敢说看懂或理解这些画作,但真心觉得它们很美。”
“我觉得这幅画美极了。”
雅乐在一幅由大块面红蓝黄三色构成的画作前停下脚步,铺满鹅卵石的城市小广场,星辰如同宝石一样在蓝色夜空中闪烁,茂盛的树叶显示着这是夏季或温暖的春末秋初季。穿着西装的绅士和大摆长裙的女士优雅地走向咖啡馆。露天带顶棚的座位区,从屋内透出的灯光把墙壁和屋顶都映照得明亮金黄。红色的地毯上,白色小桌一溜儿摊开,人们喝着咖啡,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享受着闲适的城市之夜,连端咖啡的白衣女招待也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那是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加萨咖啡馆。”邓夕昭显然对梵高的作品很熟悉。
“巴黎也有这么美的咖啡馆吗?”
“法国到处都是这么美的咖啡馆,塞纳河两岸有太多令人流连忘返的咖啡馆和酒铺,每一家店铺里都可能留有举世着名的文豪画家的足迹。普罗旺斯乡间还有望不到边际的薰衣草田野,每年夏季到秋季,整片大地都是紫罗兰色的。”邓夕昭抱着臂膀,并肩站在雅乐身边,同样出神地望着那幅《夜晚的咖啡馆外景》。
“画里的场景是一百多年前了。”雅乐话语间有轻微叹息。谁都知道,隔上几十年,城市的变化会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