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渴求不过是天堂(1 / 2)

青春蚁后 自由鸟 4380 字 5个月前

<small>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small>

<small>猛记起少年时熟诵的诗,诗中的童僧叫道</small>

<small>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small>

<small>——木心</small>

如果雅乐不介意动拆迁就好了,罗小雄如此安慰自己。雅乐对什么都很看得开,况且她不也很讨厌德庆坊鸡肠子一样肮脏狭小的巷道,厌烦这脏乱差的景象嘛。上次她发脾气时,还满脸通红、眼中噙泪对他喊:“我要离开德庆坊,离开滨海,离开这些迷宫一样曲折逼仄的巷子!我不想留在这裏!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裏!”对啊,只要雅乐对动拆迁没意见,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小雄,你在家照看巴黎,我去一下茅伯家,大家约在那里商量如何抱团抗拆。”

“抱团——抗拆?!”罗小雄愕然瞪大眼,“雅乐,德庆坊有什么好呢?拆迁后能住新房了啊。难道你不想居住在带电梯的、墙壁雪白、有抽水马桶和独立浴室的楼房里吗?新房子里煤气管道、电线光缆全都串在工程塑料套管里,埋设在墙壁裏面,不会像被开膛破肚的肠子一样赤|裸裸地挂在你餐桌边床头上。新房子会有花园和健身中心,不会像现在的德庆坊一样,绿化都是各家房顶上的青苔和蒲公英,健身运动就是邻里之间挥着菜刀锅铲斗殴打架。新房子可能还会有游泳池,以后夏天就不用翻墙去什么老干部康复中心蹭泳池了。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台风过境吧,暴雨如注,下水道全部堵死,德庆坊简直成了一口泥潭,好多人不得不坐在洗澡用的木桶里划船到街上去……”

雅乐挑起眉梢看着罗小雄笑:“原来你这么讨厌德庆坊?那时你可一直在说有趣死了。”

“没有啦,你……你们住在这裏,我怎么会讨厌它?偶尔为之是很有趣,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生活环境怎么能忍受得下去——”

“难以忍受?你不是说你家住在集装箱一样的铁皮房子里,周围不是垃圾场就是排放废水的化工厂,臭气扶摇而上、直通云霄,一到夏天,蚊子成群结对好像神风敢死队轰炸珍珠港,苍蝇长得比费列罗巧克力还大——你不是说德庆坊对你来说堪比天堂?”

妈蛋,我以前怎么胡扯的废话那么多,当时说的时候唯恐细节不足够不能令人信服,现在可把自己害惨了。罗小雄一面默默鄙视之前的自己,一面拼命想方设法把话圆回来:“……对啊!就是苦日子过得太多,我现在才觉得,如果有机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啊,雅乐。你不是也想离开德庆坊吗?拆迁难道不正是个大好机会?”

“德庆坊是很糟糕,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暗中盘算。”

“暗中盘算?什么意思?”罗小雄觉得莫名其妙。

雅乐正蹲在修车铺门边给白色匡威跑鞋系鞋带,此时抬起头来看了罗小雄一眼:“还记得去年八月末,小虹遇到手持水枪拿辣椒水喷人的变态吧,后来我们半夜出击,终于抓住作案人是市六高中里的一个神经病化学课代表。那天晚上,你和炮仗、小甜甜不是误打误撞逮到两个扛着古怪仪器的家伙吗?”

“嗯,对啊。”罗小雄皱着眉头,眼前浮现起当晚的情形,“他们身材壮硕,扛着像三角架一样的东西。后来有人报警,警车来了,我们纷纷四散撤退,那两个怪人也就在混乱中逃走了。”

“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也和你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测量建筑物三维定标的仪器,叫全像仪。只是当时不懂那两个人半夜扛着全像仪来德庆坊干什么,现在可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在为动拆迁测量地形了啊。”雅乐站起身来,“我讨厌鬼鬼祟祟的做法,有什么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现在不是正大光明地讲出来了嘛……”虽然雅乐指的是动拆迁的事情,但罗小雄不由联想到自己伪造的身份,很心虚,却又想努力想争辩几句。

“一开始就不诚恳,后来再说什么也都白搭啦,已经丧失信任度了。”雅乐说着,耸耸肩走出修车铺去。

罗小雄大张着嘴,额角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茅伯家的房子临着街,前面破墙开店,和两个儿子一起经营一家海鲜大排档,每天晚上灯火通明、油烟四起地招待八方来客;后院也破了墙,占据公用过道搭建了小屋睡觉。按理说这样的布局放在德庆坊,足够被人砍死几百回了,但茅伯很会做人,对街坊邻居向来大方,凡德庆坊居民去他店里吃饭的一律六折,左右住得近、被噪声油烟骚扰得厉害的更是全部免费,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都不怎么计较了。邻里间摆得平,居委街道、公安城管、衞生监督之类的官方机构也都打点得到位,如此违章占道经营不仅没被取缔,居然还经常被评为社区模范居民。

“昨天下午拆迁办有人上门来沟通了,解释了一下政策,叫我们几家平时关系尚可的居民先带头去登记家庭户口簿信息。” 茅伯指挥儿子给众邻里端上茶水,“我说知道了。”

“价钱呢?人头费用怎么算?”挤得满满的小餐厅里十几个声音迫切地响起,钱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说得含含糊糊的,就说不会让老百姓吃亏的。这是第一轮意见征询,一般不会给出明确的价位,要大家登记好户口簿信息确定意向后再详细告知拆迁费用浮动范围,似乎有几种不同计算方案。按人头算是一种,按砖头算也是一种。全部拿现钱可以,拿房子也可以,拿一部分钱拿小一点差一点房子也可以。”茅伯吸了口烟,轻轻巧巧地说完,眯眼看着大家精光四射、饿狼般的脸。

“哼!他们门槛倒精!我反正和拆迁办的人撂下话了,除非先公布费用和方案,也得看老娘满意不满意,不然我家才不会去登记信息!”李家姆妈年过五十,一张胖脸上满是横肉,一生气就果冻般波浪状颤抖。

“那也要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咬好一个心理价位不松动才行。”角落里一个阴冷冷的声音蹿出来,是精瘦精瘦的祁家老三,“就怕有人家急着要住新房、三六九抓现钞,开了一个口子,大水决堤啊。”

“哼,哪家这么着急?眼皮子这么浅!”李家姆妈像发怒的母鸡般耸起全身羽毛。

“是吗?那你今天上午偷偷跑去拆迁办干什么?听说走得早还有额外奖励哦。”祁老三冷冷地道。

“你说什么?!谁偷偷去拆迁办了!”李家姆妈腾地站起身来,张牙舞爪仿佛要伸手去抓花祁老三的脸。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这种时候还内斗什么。”众人出手按住李家姆妈和祁老三,其时已有好几个人用怀疑的目光瞥向李家姆妈,祁老三向来与她不和,但可能说的是实情也未可知,这是一场复杂的博弈战,内外皆是敌手,“好了好了,既然都坐在这裏就要好好说,要统一战线才对。”

茅伯弹了弹烟灰,悠然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打算,要问我老头子个人意见,原本是不打算搬的。不谈我家祖祖辈辈在这裏,老土地感情深,就论现实情况,经营这家店也花了很多心血,基础都打牢靠了,一拆迁跑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下地方去,就算房子住得宽敞了,但我们家的营生要断了。就算再给补偿款,也不够我和两个儿子吃用下半辈子的。”

“茅伯,拿了补偿款可以再做别的生意呀。”赵大头晃着脑袋提议,“当然,和拆迁办谈判的时候,这些理由可都要咬紧了,我们可以多要点住房面积多拿点钱。”

张帅屏在日本人公司里做财会,为人精怪,平时大家都喊他张算盘:“去年年初我远方亲戚也拆迁,他家就在十八里铺码头边上,一听到风声说可能要拆迁了,就赶在冻结前把自家两个兄弟姊妹的户口都迁进去,原本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一个半亭子间换了四套甘泉地区两室两厅房子,每个人头还补偿了几万元,等今年人家地块上造起商品房来,他就傻眼了——世茂滨江锦绣豪庭,楼盘里十幢几十层楼的电梯公寓,每一户都看得到无敌江景,每平方米预售均价三万元,标价最高的楼王每平方米六万元!人家一个厕所间就抵得上他甘泉一套房。多要点住房面积、多拿点钱。哼,能拿多少?杀鸡取卵。德庆坊是破窑洞没错,可真正值钱的是这市中心黄金地段啊——”

“那怎么办?难不成你全家世世代代就在这市中心黄金地段里住马厩?”

“你全家搬到乡下地方去住养马场。”

“关键是要先吃透文件精神,方案是怎么设定的,搞清楚游戏规则才好谈……”

“谈什么谈?我们都住几十年了,买菜看病逛街办事都方便,搬到郊区去,独门独户的不冷清死才怪!”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人家是来和你商量要不要搬的吗?有问你意见吗?”

屋子里烟雾缭绕,各种声音意见乱成一锅粥,雅乐听得头晕,站起身来:“那总也要问问住户意见吧,如果不愿意,难道还能强迫我们睡到大街上去?”街坊们各执己见,各自有各自的立场,茅伯和张算盘朝她颔首点头:“妮子说得对,我们是户主,受法律保护的。”

雅乐抬眼看到罗小雄牵着巴黎站在门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你的意见呢?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走出茅伯家的海鲜排档,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里混合着树叶和泥土清香的空气,雅乐摇了摇头道:“修车铺的产权证上不是我的名字。一拆迁,我可能连安身之所也没有了。”

“那修车铺是谁的房产?”罗小雄转念一想,“哦,是你妈——”

“关你什么事?”雅乐突然用力捏紧了拳头,“总之我会和茅伯他们一起抗争到底。”

罗小雄瞧见她指关节都变白了,便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雅乐说如果德庆坊拆迁的话,她很有可能连安身之所也没有了。修车铺究竟是谁名下的房产?”傍晚时分,罗小雄偷偷去找到小飞龙和炮仗,向他们打听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树梢上一只拖着长尾的黑鸟飞过,小飞龙和炮仗望着飞鸟做出凝神思索的样子:“不知道。谁会去打听这个?她家这三十平方米的地上原本是间木头结构的两层棚屋,是雅乐爷爷奶奶的祖产,等到雅乐爸爸妈妈结婚,屋子不够住,又往上盖了一层阁楼。雅乐爷爷奶奶过世后,房子作为遗产就给了她爸爸,夫妻联名,她妈自然也有一半份额。后来她爸死了,这房子自然作为遗产让她妈给继承下来。至于现在你看到的修车铺,那是她妈和丁野在一起后由丁野改建的。”

“雅乐妈妈和丁野正式结婚了吧?你们说丁野是雅乐的继父,那么就是说,这房子成了雅乐妈妈和丁野名下的财产?”罗小雄推断着,蹙起了眉头,“雅乐很讨厌丁野,连见面也像仇人一样。那么她同她妈妈呢,关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