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文心雕龙悟知音(1 / 2)

清宫谋 莲静竹衣 3150 字 2个月前

脱掉侍衞服,将其郑重其事地放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这样,费扬古一回来便可知道自己的心意。东珠只穿着一身轻薄的中衣,推开房门,看着天上的月亮,辨了辨方向,便朝宫正司走去。

刚刚来时,虽有费扬古搀扶,但身子如同负了千斤之担,此刻却是无端轻松极了。

东珠心裏明白,这,应当是一条不归路吧。如今一切种种皆已想清楚了,舍此一身,不连累额娘、阿玛和族人,也不会让费扬古放弃前程。

这样,也值了。

如此一想便再无所惧,所以通身上下便轻快起来。没用多时,便看到了宫正门,东珠想了想,并没有走旁门暗道,而是在宫正司守衞的目瞪口呆中,大大方方走进了大门。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见到她的宫人们,丝毫不感意外,只是依礼默默请安,随即便站在两旁,仿佛是有人交代过一样。疑惑才起,但很快,当东珠步入宫正司上房正堂时,看到端坐宝座椅的宫正齐佳裕德时,便懂了,因为她脸上的神色是那样的笃定,她似乎认定自己会跑回来自投罗网。

“齐宫正。”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你在这裏,等我?”

“正是,本座知道你会回来的。”齐佳裕德说。

隐隐地,似乎从不远处传来女子呜咽的哭声,好像是宁香,难道是被自己连累,在受责罚?东珠眉头微蹙。

“来人。”齐佳裕德轻轻一唤,即有人入内听候吩咐,“放了苏云和宁香,通传下去,此二人罚俸半年,充作杂役。”

“是。”

“需要罚得这么狠吗?”东珠冷冷地看着齐佳裕德,透过这个女人,她看到宫正司正堂的摆设:象征宫正司最高权力的宫正宝座,宝座后面金光流彩的五扇绣屏,西墙根下陈列奇珍的多宝格,以及多宝格前面那张书案,书案上的砚台以及那看似毫不起眼实则价值连城的玉镇纸。

东珠自唇边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是在炫耀你宫正司无上的权力吗?难怪人们都说在这后宫之中,混得好的女官不亚于一宫主位,特别是这宫正司宫正,执掌后宫一切戒令责罚,权力堪比后宫之主。”

“那又如何?”齐佳裕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能坐上这个位置,必然有这其中的道理,我可没有祖荫身家可仰,也没有沉鱼落雁的姿色可依,一步一步坐上这个位置,正是数十年辛苦耕耘得来的。如今我可以依着法度规矩来惩办任何人,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守着这规矩法度经历炼狱之苦,百炼成钢,才能有今天。”

“何苦跟我说这些?”东珠靠在椅中,她已经很乏了,整整三天没有进食,醒来时的半盏茶连同刚刚费扬古塞入口中的参片让她勉强走回宫正司,如今自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白白坐享其成的。我是如此,娘娘你也是如此,即使今日有三分侥幸,明日也得悉数加倍重来。”齐佳裕德轻轻拍拍手。

自有人端来一碗汤水。

“喝吧。”齐佳裕德看着东珠,“太医院弄的药膳,应当比苏云自作主张熬的清粥好喝些。”

东珠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齐佳裕德问。

“过了今夜,明天我会如何?”东珠对上齐佳裕德的目光。

“你的罪,已经定下,只等你醒来便会行刑。除去那桩‘怂恿外臣犯上作乱、谋朝窃国’的大罪查无实证以外,单单你‘以下犯上殴伤圣体’‘与外臣私相授受’这两项大罪无论哪一条,你都难逃一死。”齐佳裕德坦白答道。

“那又何必浪费药石汤水,总归一死罢了。”东珠轻轻吸了口气,这天气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觉得凉了,想一想还在七月间,怎么就会觉得凉呢。

“任何人犯罪,在我宫正司皆是要依罪定刑,即使是死罪也应当是接受刑罚而死,却不能让人在我这裏饿死、病死。”齐佳裕德的声音听起来极冷,阴森森的不带半分人味。

“迂腐。”东珠冷冷一笑。

“这药,你喝也不喝?”齐佳裕德又问。

“本是多此一举,太过麻烦了,我不喝。”东珠把头一仰,索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来人。”齐佳裕德又是一声吩咐。

东珠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两个强壮的宫女按着,又一人亲自将汤水灌入她的口中,她紧闭着唇不想喝,可是哪里由得她。

东珠分不清是药汤还是眼泪,就那样又涩又苦,一起吞了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康熙匆匆入内,得到东珠醒来的消息之后,他不顾曹寅等人的反对执意赶了过来,一进宫正司大堂就看到这样一幕,不禁又气又恨。

几个宫女瞬时松了手跪了下去,连同齐佳裕德在内,一起给皇上行礼请安。

东珠也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但此时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自称,是臣妾还是奴才。这还是入宫以来第一次,害怕见到皇上,害怕与他相对。

康熙一把将她扶住,四目交会,竟然无语。

“这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齐佳裕德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怎么?朕如今也犯了规矩,齐宫正难不成也要责罚朕?”康熙黑着脸,亲自将东珠扶起。

“皇上。”齐佳裕德眼中神情颇为复杂。

“你们都退下,朕有话要单独同昭妃讲。”康熙说。

“皇上……”齐佳裕德还待再劝。

康熙已然怒极:“好个迂腐的东西,你当你这裏是刑部大牢吗?就算刑部大牢,就算判了死刑,在秋斩前,还不许家人探监吗?”

“皇上如果只是探视,奴才自不敢拦。”齐佳裕德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退下。

“你,还好吗?”皇上坐在东珠的身侧,看着她几日未见,憔悴得已然脱了人形,不免心痛万分。

东珠瞧着皇上,努力抽动嘴角,仿佛是想笑,可是又似要哭。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朕什么都知道。”康熙眼角微湿,“可是朕什么都做不了。”

东珠摇了摇头:“皇上能来看我,就够了。”

康熙眉角紧皱:“你或许觉得朕是个窝囊的天子。”

“是东珠不懂事,从入宫到今日,都是东珠在给皇上添麻烦。”东珠看着皇上,仿佛才几日未见,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天子的眉目之间竟然有了些暮色,透着一种沉稳老练与坚忍苍凉,让人看了很是不忍。

“不,你不是不懂事,你是真性情。自那一日在南苑骑马,朕就知道了你的性情。也是自那一日起,朕就开始处处留心你。再后来,咱们每一次的争执、别扭,还有……在海淀,那转瞬即逝的快乐……”皇上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轻挽着东珠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你早已在朕的心裏。”

对这一番感人的告白,东珠并没有应答。

她目光微扫,便看到了费扬古那熟悉的侍衞服,虽然眼睛只是瞄着衣袍一角,但是她仍然确定那就是费扬古。

该如何减轻他的悲伤,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意,不要妄动呢?

东珠想了想,便对皇上说:“以前是我太糊涂,如今才明白,人这一生总不能只为自己活,我们都有自己想要保全的人。为了他们,事事岂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由着自己性子,到头来只是害人害己。”

看到一向骄傲的东珠此时如此心灰意冷,康熙的眸中浸满悲愤:“朕虽贵为天子,却无法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人,无法留住将要离开的人。这种感觉,让朕愤恨难平。”

东珠从康熙怀中挣脱。她再一次恭敬地跪了下去:“自入宫以来,东珠还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给皇上磕过头,今日原该补上。”

“朕不要你跪!”康熙伸手去拉。

东珠却越发郑重,大礼参拜:“明日不管结局如何,东珠都不会怨恨任何人。只是恳请皇上善待承乾宫昔日宫人。”

康熙神色越发悲凉:“你,还有何心愿?”

“长公主心如璞玉单纯无邪,就不要再多做责罚了。”东珠又是一拜。

“朕都答应你。”康熙将东珠扶起,“是否,还为你阿玛、额娘担心?”

东珠凝望着皇上,双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似明珠般散着温润的珠华,却足以穿过一切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皇上,东珠有句话一直藏在心裏,原是不敢说、不敢问的,可是今日再没有不敢了。皇上可愿坦诚以对?”

康熙的心跳得极为厉害,他甚至有些许的慌张,这一刻终于知道什么是情殇,若是东珠对自己表白一句,即使为她抛弃一切又当如何?

“无论你问什么,朕都会待之以诚。”这便是帝王的承诺。

东珠淡淡一笑:“历朝历代辅政权臣不管是否真的有僭越之行,天子为了皇权隆威必定都会除之,这本无稀奇。但东珠好奇的是,若是朝堂之上有一天真如皇上所愿,真的没有了鳌拜和遏必隆,甚至连他们的亲信门士全都清除干净,那时,皇上又当如何?”

刹那间,康熙仿佛被雷击到了,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一时间竟然不能思考。是的,东珠又让他意外了,临别前的可贵时间,她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关乎朝政皇权的国之大事。

未等康熙想清楚,东珠紧接着又问:“当朝堂之上扫清障碍,君权再无衡制,那个时候皇上最想做的是什么?”

康熙终于背转过身去,他不再看她。只因为心中太过偏爱这个绝世的女子,她的思想太过卓尔不群,她行事又太过离经叛道。可是,偏这一切皆是他心底最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