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弯月如鈎,半月弯自迷醉中醒来,抚额轻吟间,却蓦地听得清朗一声,“头痛吗?喝碗醒酒汤再睡吧。”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看到了君卿夜俊秀的身影,他手里端着醒酒汤的模样,还真是少见的温柔。
“你为何在此?”
“你醉了。”短短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情意,亦足以回答她的问题。
半月弯脑中一热,面泛春色,无措下,只能接过他手中药碗闷头喝下。
“月儿,跟我走。”
喝得并不快,但她还是被呛到了,“咳、咳咳……你、你说什么?”
“跟我回宫好吗?”君卿夜又问,语气执着。
“我、我还要去找我师父,我把给他的沙莲用在了风赢身上,还得回去采……”诸多借口,她脱口而出,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回宫”二字,她便心头打战,排斥不已。
他单指点上她的唇,阻止她继续,颇为失望地问:“月儿,我的心意,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愿接受?”
“你是皇上,我只是一介民女。”半月弯个性洒脱,对这种身份的束缚从未放在心上,只是,当他突然如此问她,她竟只能找到这些作为拒绝的借口。
君卿夜摇摇头,“你立下如此赫赫战功,又怎会只是一介民女?”
“我……”有太多太多的借口,却只有一个真正的理由——她不愿入宫,只是不愿而已。
“月儿,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如若你真的不愿随我入宫,我绝不勉强,只是,给我一个能接受的理由好吗?”经历了太多,他已不愿再任她四处飘荡,只是和她在一起,她也让他懂得了另一个道理——爱一个人,也许从来不该只是一味占有。
他问得恳切,她却只能沉默,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难太难,她需要时间来考虑,而今夜,她头昏脑涨显然不适合。
“你何时回去?”她撑坐起来,靠在床边,柔柔地问。
他毫不迟疑地道:“随时可走,但还要等等风林,他也该回来了。”
犹豫了一下,她才平静而语,“那好,等风林回来,我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如何?”
见她并未直接拒绝,他不禁高兴,便也体贴道:“是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的,是我太心急了。”
闻言,她不语,心中却是徘徊道,不是你太心急了,而是我暂时没有勇气接受你是皇帝这个事实。
在半月弯的调理之下,风赢已能下地行走,这几日忧心风林,也闲坐不住,偷了空便在院子里转悠,期待着偶尔一抬头,便能如愿看到风林的身影。
这一日,他如平时一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感一阵脚步匆匆,惊喜抬眸,正见一小将身影在眼前一掠,便又消失无踪。风赢眼力极佳,自不会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奇怪,那小子明明回来了,却不来见他,又是要去哪儿?
带着如此疑惑,风赢移步而追,虽身受重伤,但因恢复得不错,腿脚还算利索,是以,很快就追上了行色匆匆的风林。然而,当他看清风林所去之地时,不由得怔愣良久。
虽迟了好几日,但风林总算是回来了,没有去见君卿夜,没有去见风赢,风尘仆仆的他竟是一头扎进了半月弯的屋中,“月大哥,月大哥,我回来了。”
正在配制风赢所需的药,半月弯神情专注,直到风林奔至她眼前,她方才惊喜地叫了一声,“风林,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月大哥,我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晚?我们都等你好几天了。”
“对不起月大哥,其实是我只顾着赶路,忘记打听战况了。我跑了三天三夜,累得快不行了,这才找了间客栈住下。从小二那里听到我军大胜的消息后,我这一放心就睡不醒了,等我醒来,又赶了几天的路,所以才耽搁了。”不好意思地说着,风林显然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满意。
语声方落,半月弯已放下手中药材,温软柔滑的手掌扯住了风林的手臂,拉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帮你检查一下。”
如兰之息,吐气馨香,风林但觉她的阵阵体香袭来,竟如同被猫抓了一般,内心荡漾。风林正当少年,正是怀春之时,本以为自己对半月弯是孺慕之思,可当她倏然靠近,他竟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不自然地摆脱了半月弯的手,他紧张地说:“我没事,一点小伤,已找了郎中处理,全好了。”
“你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下意识地伸手探他额上温度,风林却因她的再度碰触,而全身僵硬。
“有点热,但不烧,应该没事了。”
满心激动而来,现在风林却只想快快逃离此地,待她的纤纤玉手离开他的额际,他大退几步道:“是啊,我就说我没事嘛!那个,月大哥你先忙,我去看看哥哥。”
话刚说完,风林已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半月弯迷茫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惑不解,“这孩子怎么了?”
怔愣间,又有人进入屋中,她也不曾发觉,直到被无视之人轻咳几声,她才收回心神,望着君卿夜浅浅一笑,“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对不起!我刚才看到风林回来太高兴了,所以没有看到你进来。”望着他的脸,半月弯抱歉地解释。
君卿夜却是一扬眉头,反问道:“风林回来了吗?”
“是啊,怎么你不知道吗?他没有去见你?”
君卿夜不语,只是淡笑着摇头,望向半月弯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柔情似水,“只要风林能活着回来,见不见我倒也无所谓,因为我要等的人本不是风林。”他说得直接,饶是半月弯想要装傻也不行。
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半月弯仍旧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她为难,君卿夜心中微感不安,“你还是不愿随我离开吗?”
“是。”
“为何?”
他说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要一个能被他接受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在风林未归的日子里她绞尽脑汁,可始终想不出那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直到方才他的到来,让她突然想通了一切,所谓的这个理由,不在于她说得有多么合理,而在于他能接受的是什么而已。很想痛快一语,但她却只能选择沉默,也许沉默就代表了她的一切态度。
“月儿,难道你心中真的没有我?”她的犹豫让他不安,只得不停地追问。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是皇上,而我什么也不是。”她本不是介意身份之人,只是他的这个身份,并非普通之人所能接受。她会陪他在晋同关一路艰辛,是因为她心中有意,可她不愿随往,亦并非无情。世间情爱难懂,不是当事之人,又如何能懂这个中滋味。
“难道就因为我是皇上,所以你才不能跟我走?”假若江山美人真的只能二择其一,对他来说也并非难题。只是,最为困扰他的,不是她的拒绝,而是她的态度,如若她的心中真的无他,那他又能如何?
很想告诉他不是,可她却只能冷漠无情地点了点头,“没错,正因为你是皇上,所以,我只能回去找我师父。”
他不愿接受这个理由,虽然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她真的那般绝情地拒绝,他心仍在痛颤。之于她,他隐瞒了太多太多,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不能接受的并非他的爱,而是他这个人。
想要挽留,竟找不到理由。其实君卿夜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他强留她,她也许同样会接受,可是,假若她心不在此,便是强留又能如何?
“月儿,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错了,不是你太自私,而是我。师父说过,大周的锦宫里有佳丽三千,燕瘦环肥,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可我却从不羡慕她们。再多的锦衣美食又如何?不过是三千个日日夜夜痴等你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若是我随你入宫,是否也会是那三千之众?那么多美人,还有皇后、贵妃,便是每个人轮上一日,我要见你一面,岂不是要等上十年?十年啊,十年……”
君卿夜倏然俯身,紧压半月弯樱红的小嘴,冰冷的唇狠狠侵占着她的檀口,心中狂喜,竟只是因为这个最让他意外的理由。他的吻霸道而热情,带着惩罚的意味,像是燎原的野火,在她心底尽情地肆虐着,让她几不能顺畅呼吸。
无依的小手紧揪住他身前衣襟,竟是止不住地颤抖。那种对他的渴望,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流,在她心底奔涌而过,想要拒绝,却只是忍不住需索更多。
他以吻封唇,阻得了她未完的话语,却阻不了她辛酸的泪水。如珠而落,她的泪像是滚烫的火,滴滴烫在他的心上,烙下点点深痕。
他心疼地吻着她的泪,珍宝般小心地捧着她的小脸,“月儿,弱水三千,我亦只会独取一瓢饮,虽不能有违祖制废除后宫,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不知是感动还是惊讶,她竟只是痴痴地望着他,直到他再一次俯身吻住她的唇,她却突然间推开了他,“我不会随你入宫的。”
“为何?”
“就算你可以承诺只宠我一人,但我却不能那么自私,把那三千女子一生的寄托尽情辗碎。你我本不是一路人,能走到一起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既然到了该分开的时候,又何必执着?”她的心又何止是痛,可再痛,她仍旧必须如此。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无比快乐,她不想连这最后的美好记忆也被生生掠夺。
后宫,那个自古以来备受争议的地方,那个许多女子梦寐以求之地,在她看来,那里却是困兽的牢、是囚鸟的笼,她不愿让自己处于那样的境地。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半月弯轻轻背过身去,仍是泪落,却依然无情,“皇上,请回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皇上”,似乎也在借此申明二人的身份悬殊,她是真的铁了心要离开,可他竟是连一句挽留之语也说不出来。烈日正浓,他却如处冰窖,周身仅有的温度,也因她的话语而冰冻。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懂,此时此刻,她的心比之更痛更冰冷。
风林端坐于桌前,双手老老实实地置于双膝之上,表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委屈,“哥,你生气了?”
自风林见到风赢起,就没见风赢笑过,只是板着一张脸,神情肃冷。要说风赢对这个弟弟自幼就不溺爱,总是严管厉责,而现在风林所犯下的错,他竟不知如何相责,毕竟同样的错误他也曾犯过。
“哥,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就是不要这样不理我,好不好?”到底是少年心性,最耐不过如此折磨,只想着既是要受罚,便痛快一点。
“风林,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知道,风林没用,回来晚了,让哥哥丢脸了。”气鼓鼓地开口,嘴上虽说得顺溜,其实心底不服,本该是立了头功的他,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哥哥的赞扬,这让他觉得十分委屈。
风赢一叹,表情凝重,“你果然是不懂,我又如何会因为你回来晚了而如此?我是……”
“哥哥你有话直说好了,若真是风林有错,只管罚我便是。”甚少见到风赢如此,风林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哥哥虽说为人严苛,却很少说话如此拖拖拉拉,是以,他也糊涂了,难道自己真的无心之中犯下大错了么?
见他态度尚可,风赢终于停下了来回踱走的脚步,拉了张椅子,坐在风林的身侧,“你先告诉我,你方才去了哪里?”
“哥,我刚才去了月大哥那里。”话一出口,风林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恍然道:“啊!哥你不会是吃我醋了吧?月大哥再好也不及你好,你是我亲哥哥啊。”
“以后别去了,除了公务以外,不要再和月军医亲近,懂吗?”关于当年种种,他已是提也不能,现今,皇上与她的关系日益亲近,他真是不愿看到风林步自己的后尘,唯有远远地避开,方为上上之策。
甚少顶撞风赢,此番,风林却忍不住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哥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么?”越解释只会越混乱,风林还小,正是情窦初开之际,若是不知道她的女儿身份,倒还能一阻,若是真的说开了,只怕会越陷越深,到时候,想后悔怕也来不及了。
“不是不听,至少得有个理由啊,哥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在风林心中,风赢不但是兄长,更像是父亲,只要他说得有理,自己就是再为难也一定会听,可他却偏偏不肯明说,这可急坏了风林。
“哥说不行就不行,难道哥会害你不成?”风赢有苦说不出,虽说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却不曾想连喜好也是一般,此时风林还不懂情爱,他只要痛下决心斩断情丝,自不会有后来。虽说现在的风林不懂,但总有一日他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风林心中不满,只得抗议道:“哥,你不讲道理。”
“哥在你眼中就是那等不讲道理之人?我风赢做事光明磊落,处事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更对得起你。”话已说得够多,但风林似乎比自己还顽固,风赢气极,不愿再劝,只是冷言道:“你好好想清楚,若是再冥顽不化,我便会断你的军籍,且永不征用。”
言罢,风赢拂袖而去,风林却是痴傻了一般,想着月大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自己的哥哥啊?
急奔出大院,风赢重重叹息,有些人是命中的劫,注定逃不掉的,只是,又有何人能懂他内心的煎熬?面对最爱的女人,他相识却不能相认,只能装做全然陌生,每日的问诊换药,已是在他心上片片凌迟。现如今,若是还要搭上一个风林的话,他实难接受,是以,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风林再继续。这样的苦,他一个人承受便好,绝不能让风林步他后尘。
缓缓而行,半月弯手中端着的是风赢的最后一碗药,喝下这个,他便可改服调理之药,身体也就再无大碍了。
走得不快,是以,很容易便看到不远处长廊之中抑郁叹息着的风赢。她并不犹豫,直直便迎了过去,“风元帅好兴致啊!不在房中休息,跑出来欣赏风景?”
“月军医,又麻烦你送药来了。”风赢憨厚一笑,脸上表情极其不自然。
将药碗搁在他面前,半月弯轻笑而语:“喝了吧,最后一碗药了,以后好生养着身子,便无大碍了。”
“谢谢月军医,要不是有你,我的伤不会好得这么快。”面对她的时候,风赢总是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情潮,但这一声谢谢却是发自真心。他的伤有多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甚至有一种被她从地狱强行抢回的感觉。
每日他都要对她说上声谢谢,仿佛说不够一般,她轻笑着摇头,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表情,“要谢就谢你自己有副好身板,我的药再好,也不及你的身体好,这么重的伤,若是换一个人的话,或许我也回天无力。”
“哪里哪里,月军医谦虚了。”寒暄间,风赢已喝完那碗药。
将碗重置于桌面之时,半月弯却突然问他:“风元帅,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不知你可否据实以告?”
面对风赢时,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总觉得他们不应该只是现在才认识。可风赢似乎不愿提及,每每当她想问,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一长,半月弯也懒得再问,毕竟假若人家不愿意说,再努力也是不行。然而过了今日,他们回京,她回药谷,从此后可能再无交集,那些强忍下来的疑问便又冒了出来,想要最后再试一次。
隐隐之中,似乎猜到她想要问什么,但他仍旧爽朗道:“月军医,你有话但说无妨,风赢若是知道的一定不瞒。”
“你是不是认识我?”她问得直接,他也接得自然,“月军医你说笑了,我当然认识你了。”
“风元帅,我是问,你是不是认识失忆前的我?”关于她的失忆、关于她的身份,因为君卿夜的关系,她不相信他毫不知情,是以,在问他这些话时,她倒也显得从容不迫。
“……”
“元帅不是说过,一定不瞒我的么?为何不答?你真的认识原来的我是不是?”他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多,虽未得到正面的回复,但她似乎已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风赢抬眸,一改常态地认真,“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在遇到君卿夜以前,她真的不在乎,可现在她在乎,比任何人都在乎,只因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风赢也不瞒你,但我想月军医可能要失望了,我认识的应该是另一个人,只不过你们长得很像而已。”他不能说,说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既然她已忘记了一切,就该让她重新生活,而不是背负当初的种种罪孽痛苦一生。
“她是谁?”
风赢抬眸远眺,眼神悠远,吐出的字眼,似乎也变得缥缈不清,“一个宫女而已。”
“若是如此,为何元帅每次见到我,感觉都很别扭?”难道真的是错觉?她始终不信,一个女人的直觉是相当敏锐的,若不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怪异,她绝不会专门找到他问个清楚。
风赢苦涩一笑,第一次对她吐露真心,“那是因为那个宫女除了是个宫女,还是风赢心之所属。是以,每当我看到月军医,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让你觉得别扭了。”
很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清风赢眼中的那一抹痛色,心有不忍,她柔柔而问:“我们真的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