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睡得不很安稳,半夜时分,我猛地睁开眼,惊骇地对上一道视线,凌厉的,激昂的,甚至还带着眼睛的主人那股子微颤的激越。我呆住,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弯月的清晖下竟显得如此熟悉又陌生……六爷?!
他朝我看一眼,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激越,看得我心一抖,是不是做梦了?六爷怎么会有如此毫不冷静得几乎颤抖的眼神?我甩了下头,才要抬起头,却忽感腰间有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身子蓦地一轻,人已撞进一具呼吸急促的怀里。
呀……我张大了嘴,还未出口的惊呼闷在这具似曾相识的怀里。六,六爷,他……心跳骤急,只觉浑身血液尽往头上冲去,我以手肘微微搁开一些距离,却差点给摔死。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已不在屋子里,而是被六爷圈着在屋顶上飞掠。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然六爷不会如此失常……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想好好理出个头绪,六爷已一个俯身,落在一间小竹屋里。他放开我,也没吭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里发怔。
我仔细打量了四周一眼,藉着淡淡的月光,我隐约地看见了墙头挂着的那幅画。原来已在水纹苑了……那么事情就是与太妃有关了?
我悄悄退在一边,心下也不无疑惑,是什么事忽然间就触动了六爷?以致于如此清冷的心性竟也有现在这样激狂的倾泻?……还有,照理他应该还在黄州的,从平州动身班师,不可能那么快,除非他早就动了身……我慢慢将他与儒辉的出现联系起来,会不会六爷与儒辉是同时出发的呢?如果是,那么王上失踪的事件……
我悚然一惊,那六爷今晚情绪如此激动,是不是就是说王上已……
我朝他看去,黯淡的月光投在他身上,漾出一晕极冷的光圈,他在发颤,很轻很微,像是由着心剧烈地跳着所带起的颤动。
窗子轻响,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我摸摸手臂上单薄的一层中衣,再看看一双踏着冰凉地板的赤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擤擤鼻子,我正想叫声六爷,却在抬头时便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随即整个人都被圈住。
“平澜,他死了,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我愕住,六爷温暖的气息就拂在耳边,那样的激越。他死了……王上终于死了……
“现在神都那边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的那帮好儿子,根本不急着找他……皇位,呵呵呵,要的都是皇位!没几个了……”
六爷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揉进他的怀里,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他有些凌乱的话与激烈的心跳,颈边是他灼烫得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我只能任他抱着,全身上下由他笼着。
不知什么时候,六爷的情绪稳定下来,心跳也慢慢平复,但他却并未放开我,本是寻求慰藉的拥抱渐渐有些微妙地变化。我忽然一动也不敢动了,那种切实的热度,使得人整个儿绷紧,心也揪得几乎想缩起来。
这一刻的紧张逼人欲狂,感觉六爷环在腰间的手稍稍松了松,我几乎立即就想要跳开,却被他扣住了手。
“你想逃走吗?”
我一愣,顿时只能呆呆地朝他傻看着,风马上窜进来,但却消不去这分热度。他唇角轻掀,勾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手却乘势纳我重入他怀中。
他居然乘虚而入?!当时我的眼里一定流露出不满与指挥,惹来他阵阵低笑,他俯头在我耳边轻柔又无比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我抬起脸看他,“平澜,我真是喜欢你。”他说得像在叹息,但眉眼处浓浓地透出一股温柔与怜惜。心蓦然抖了起来,他没有动,只是这般看着我,专注而深沉,近乎执着地要望进我的心,把这样的情思烙在命运的深处。那温柔与怜惜似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深深地攻陷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无坚不摧……六爷与太妃,原来极像。
在他的唇印上来之际,我抖着手想推开,我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是不能做的,但是在那样的注视中,伸出去的手却使不上一丝力气,最终也只轻轻放在他的胸口。
头脑沉沉,已是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记得掌心传来的阵阵稳健又激荡的心跳的震动,一直传到心底;只记得他唇吻的温热,温柔地包住我所有的不安,恍惚间竟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激狂;只记得他那双幽幽的凤目流转出深浓的情意,我的影子是他眼中的唯一……
还有什么可求?此时的我什么也不想理会,什么也不想顾忌,只想好好收藏这一刻的温柔与怜惜,只想好好记取这双眉眼……
捂着眼睛不适地醒来,入眼的却是陌生的淡青色帷幔,陌生的床板,陌生的摆设,是很陌生,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门忽然被推开,我一惊,却原来是个侍女,“姑娘醒了?”
“你是?”我低问。
“是六爷叫我来服侍姑娘的。”她很乖巧地应了声,“我去打水伺候姑娘梳洗。”
六爷……我蓦然一怔。
……我不会让你走的,决不会!
……平澜,我真是喜欢你……
我拥着被衾霍地坐起身,昨夜缠绵的记忆如此深刻而让人心跳不已。周围静极,那侍女也下去打水了,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愈发显得我心跳声大似擂鼓,那样激烈……脸不由自主地阵阵发烫,火热火热的。我伸手捂住脸,噫!这般灼烫的触感,定是红得很了吧?手不自禁地抚上腕间,在没有碰到原本应该存在的桃胡时,我一愣,随即想起,那是给了闳儿的……闳儿……心在这一刻微微刺痛了一下,继而是修月阴冷冷的让人如坠冰窖的凌厉的眼睛。
心思纷乱起来,仿佛心头突然浇下了一盆冰水,一瞬间冷得让人龇牙。修月、张烟,她们有闳儿,有娴儿……还有拘缘、秋航……还有虞靖……
心一阵阵地发疼,六爷温柔怜惜的眼睛渐渐被漫过脑际的血色模糊,那里有拘缘的血,有闿儿的血,秋航的血,还有虞靖的……当一切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凄红之后,浮现的是修月冷漠怨毒的眼神,让人怔在这无边的凄厉中,不得超生。
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抓着被衾艰难地喘了口气,然后掀被下床。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不能!
门被推开,手一抖,我险险地抓住被子,抬头一看,是那个侍女,“姑娘,水打好了,请梳洗。”
看她将屏风架起,并叫人抬进一只木桶,我定了定神,“六,六爷……让你伺候我梳洗?”
“是。六爷现在正在前厅议事,刑先生有晋平的军情汇报。”
我朝她看一眼,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她似有所觉,马上又低了头。我由她扶着跨入木桶,水气蒸腾,本是极暖的,但现在,我的心底却冰凉一片,竟纳不入一丝热气。
“六爷说了,午膳就请姑娘到前厅去。”
我看她捧来一叠女衫,微一皱眉,六爷的意思是……我暗自苦笑,看来是不走也不行了。“去帮我把西偏间的包裹拿来就好。”
她不多话,立时就取了来,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屋外。
换上轻便的男装后,我看了圈四周,才真正认出这裏。原来竟是‘洗秋阁’。那边的窗外应该就是当日下棋的地方吧,书桌上依然整齐地摆放着笔墨,一时间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想留下点什么,可什么是该留下的?留了又有何用?
我从包裹里取出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揣入怀中,便推开了门。
“姑娘要出门?”那侍女居然就在门外。
“啊,是。我想起昨日在北街看中了一本书,当时手上没钱,今儿没事就先去一趟。”
那侍女躬身一礼,“那请姑娘早去早回。”
“那是自然。”我举步便向偏门走去。六爷正在前厅与儒辉商量吧……想他从容淡定的神情,我几乎就忍不住想要回头。那股冲动是那样激切,原来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用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吗?但,若能回头,我又何苦要走?咬住唇,我一阵疾步,几乎是跑着出了府。是不想让人起疑的,是真的想走得坚定的,但,在跨出偏门的时候,泪止不住地滑下……我真是喜欢你……曾经,他也是这般喜欢拘缘,喜欢秋航,喜欢修月,喜欢张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