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吸了口气,许久才叹了声,“姑娘还是逃吧……就趁一切还没定下来。一旦朝廷里议定,就算六爷肯放你,朝臣也不肯放过你。姑娘就走吧,我宣霁甘冒一死也会将姑娘安全送走,只是……”
我感激地朝她揖了揖,“先生,我已有打算。我不会呆在任何有关儒辉消息的地方来给他添麻烦……这儿有封信,只请先生送去军中骠骑营里的校尉张炳即可,他会打理的。”
宣霁微微一愣,随即一笑,“在下还真是来巧了。姑娘放心吧。”他接过信,小心收好,便告辞去了。
十天,我花了十天写了一道奏疏,算是呈给六爷,呈给我心中一直深埋的夙愿——天下的最后一份心力。
<small>……天道无亲,惟德是兴。今圣主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实宜咸承圣志,修身以服天下,去奢从俭,亲忠远佞。居安思危,以当今之无事,行长久之恭俭。</small>
<small>自古言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戎机初息,国用未殷。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百姓更是不得安生。今至河以北,人烟断绝,江雍之间,区泽荒地,茫茫千里。而干戈未尽,农桑俱废,鸡犬不闻。民生凋蔽,饥寒重切。圣主初定干坤,应厚养民之生息,重农桑,减徭赋。与役不夺农时,取赋不掠民生。诚观四时,夏江南北,时有霖涝;华水沿岸,多有旱灾;两厢时而有涝,时而有旱,时而两灾併发,故应在各州郡多置仓廪,引丰年之余粮,以缓灾年之饥。伏望明君忧恤黎庶,与民休息。如此百姓安则乐其生,风俗淳化,易于施教化之政,上下同心,人皆响应,则物事繁华,民生兴旺,不疾而速。</small>
<small>今之天下,民多苦于征伐,望圣主勤修仁政,以威德服夷,十年之内不可轻用兵事,再加黎庶之负。突利,凶蛮之族也。与其重兵来犯,妄动干戈,不若西和羌蒙,以为我朝外阻突利之藩篱。两国交好,也利于边地百姓安居乐业。望明君慎之。</small>
<small>国之纲纪,首重廉吏。治民之道尤在选吏。圣主之令出,其政行,皆在良吏,故吏治一事,尤为重显。方今百姓疲于军旅,不可不安。于各州郡府吏,诚宜使当其人,黜陟分明,刑罚体中,贞直者进,以显王道教化之功。事关社稷营生,千秋帝业,不可不慎,善人所举,当信而任之,观其所长,择而用之。用之则当信之,切不可因一人毁而弃之,因一朝疑而远之,需详审其根源,万不可轻为臧否,使仕者寒心。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然后,于中,选才拔能,使天下有志有才者得伸,共创盛业。</small>
<small>圣政维新,朝纲大举,诚宜廓开雅道,使民声达于上听。“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圣主当使言路大开,兼听而明,砥砺名节,不私与物,唯善是与,唯德是行,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万不可矜功自大,弃德轻邦。</small>
<small>平澜持身愚钝,驽莽有余,慎思不足。伏愿圣主立淳朴而抑浮华,贵忠良而贱邪佞,绝奢靡而崇俭约,重谷帛而轻珍奇。如此,陛下必当受用宝鼎,传之万代,布政天下,眙厥孙谋!</small>
六爷,愿你为一代明君,谋福天下,那平澜此生也算志愿得偿了。
这十天,六爷依然每天都来。快走了,让我分外珍惜这种温和平静的相处。他很累,我知道,为了即行的登基大典,也为了朝廷争议的我。看着他疲惫中清隽依然的眉眼,我不止一次地细细描摹,用心把他画在眼中,刻到心上。
八月二十晚,戌正,就在六爷还在安元殿里议事的时候,“御风阁”突起大火,所有人都赶去救火,整个禁宫乱成一团。我跟着一名小侍秘密地转出宫门,那里早有一驾马车,燕巧,正在等我。
跨出宫门时,我不禁回头抬眼望了望那火光冲天的阁宇。
<small>平沙落日寂寂,北地两载,相思无穷已。</small>
<small>寒光朔月时,空忆陈迹。</small>
<small>独立高岗,望断烽火,君音我心系。</small>
<small>牵念离离,伴君左,直到狼烟息。</small>
<small>言笑书房曾忆,谋运干坤,君颜初时。</small>
<small>盟誓处,情动静湖波漪。征战东南,军帐筹计。</small>
<small>心伤桓河相依,水苑情契。</small>
<small>纵别离,心亦深深记。</small>
<small>八荒合一,四宇呈平,普天迎喜。</small>
<small>江山始奉英主神器。</small>
<small>失群雁,忍作秋扇终见弃?</small>
<small>念君怀,未若解兰舟,再归去、漱流枕石。</small>
终于要走了,我在心中低喃,六爷,旻持,此生珍重!
不再迟疑,我快步跑到马车边,却猛地发现赶车人除了张炳,居然还有左梧。
“左梧……”他已是别将之职,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姑娘,上车吧!左梧始终都以保护姑娘为责。”他坚定地朝我一笑。
我点了下头,上车,车厢里,一盏油灯在马车行进的颠簸中摇晃,明明灭灭。燕巧趴在座位上睡得安静而恬淡,嘴角轻轻掀起,有种疲累历尽后终见轻快的舒适满足与明净。
舒适满足与明净……燕巧,我们这一程,终于脱得了纷争了。
我与燕巧四处游荡了三年,终于在乌州垅县住了下来。我本有丰财,宣霁又在车中塞了十万两。于是这一路,我们也没算吃什么苦。买下了一个山头,收了些流落无依的灾民,辟田种茶,植桑养蚕。我还在山上办了个学堂,延请当地的秀才,收一些孩子来开课。
至于燕巧,她有一个后山头来侍侯那些奇花异草。我一直不很确定燕巧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当日,我告诉她,我叫吴波,她笑得轻快而熟稔,仿佛又回到了蒙乾镇,久违的笑。我忽然觉得,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我们,其实就是一种遗忘。
如今已是贞平十年了,张炳也成了家,左梧虽还独身,却多有良媒上门。
而他,也早已成为晋朝的一国之君了。十年了,但四处放榜寻我的告示却时时换新,从不见正街头那布告栏上会有缺损。
十年了呀,当初,他并未说我已死,反而是连着那道表疏与寻人榜一同昭示天下。也之所以,我与燕巧、张炳、左梧一行在头里三年一直转来转去。直到黄州知县自称找到了我,上折奏明准备将那大抵长得像我的女子送入神都,却又遭革职查办后,我才安下了心,在乌州垅县落下脚跟,从此安逸。如今依旧每月换新告示,却已无人再会找人了。
现在想来,那一场岁月,我与他终是擦肩而过,我犹是我,他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