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伸手拉过被子的一瞬间,吴维以醒了过来。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房间有人和有什么人。毫无疑问,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帮他脱下鞋,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长,手心柔软而温暖。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子。
应该是陆筠了。吴维以想睁开眼睛跟她道谢同时问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动作。迟了一步,现在挣开眼睛,时机已经不对。
安静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觉比起平时更加敏锐。她握着他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那种奇怪的温暖触感让他猛然产生再次睡过去的想法。渐渐的,大脑变得迟钝,其实也明知道不对,可就是不愿意纠正,直到床身微动,眼睑上的光亮因为人影的逼近变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无不说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后,同样温软的双唇轻轻落到他的脸上。
她动作很轻柔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一片带着静电的柔软羽毛飘下来,划过脊背和脸颊,明明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酥麻的感觉却传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吴维以半边身子一麻。若干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绪又前所未有的零乱,在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逃了出去,动作之快甚至比超过了他整理思绪的速度。
听到关门的声音而屋内再无声响之后,吴维以坐了起来,支着头想了一会,就像是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不能解决一样,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他的脸默在阴影里,最后轻轻一叹,伸出手关上了床边书桌上的台灯。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却没有按照惯例去试验场工作,而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并不高,也不险峻,树木墨绿着显得深邃;除此外并无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种走遍全世界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小山。第一次爬这座小山的时候,应该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三局成功竞标格拉姆水利水电项目时,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刚从另外一个水利项目中抽身,本来单位上打算调他回国担任另外一个大型水库的副总工程师,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师因为家中妻儿的关系,比他更需要这个回国的机会,他就笑着放弃。
临走的时候,丁工拉着他的手,艰难说出道谢的话,眼眶都是红的。
负责人侯鹏得知情况后,没好气地训斥了他一顿,那番话至今还清晰入耳。他说:吴维以,我说你什么才好!格拉姆电站也是装机四十万千瓦的大中型电站了,一个泥坛子,一脚陷下去,没个两三年时间半会别想出来!放弃,你说得容易,不过是一句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第几次放弃回国的机会了?
他还是一惯的微笑:我还年轻。
侯鹏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人人说明聪明厉害,只有我知道,你是真傻。听不得别人的一两句软话,现在怎么不把你工作时那个绝不通融的劲头拿出来?小吴啊,不玩点小聪明,不留一点心眼,不多为自己考虑一点,是不能被叫做聪明人的。
吴维以来到了半山腰,半边红日静卧于山头之上,天地之间一片金色的辉光。他肩上头发上全是雾气。
格拉姆电站建于两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声音依稀,大坝尽收眼底。临时修建的交通桥,一字排开的各种重型机械,略具规模的厂房,正在进行中的围堰筑坝,公路尽头之外的的采石场……
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出现高坝横于江河之中,拦腰截断江河的景象。高峡出平湖,这也许是所有水电人能想到最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一了。
这个坝址是早已选好的,也是最适合的地方,库区多在荒山野岭,对百姓的生活影响较小,而且江面窄,截流容易。因此,十几年前巴基斯坦已经决定在此修筑水电站解决斯瓦特河上游的十多个城市的用电问题,可若干年下来,勘查分析工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水文观测站建了一个又一个,但最后总是在资金或者技术问题上遇到难题,导致工程一次次的搁浅。
直到两年前巴国内不堪用电压力,最后决定面向国际招标,将这个水电站建设运转起来。然后此地终于有了今天的面貌,虽然问题依旧重重,但这一切总是走上了正轨。
来之不易。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四个字的难处。
一年半前第一次来这裏时,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离此五公里之外道路不通,一行人不得已弃车步行,总算来到了这裏,满地废弃的钢材石块,让人忍不住感慨:真是糟蹋了这绝美的风景。
钱大华当时就摇头苦叹:维以,你心裏可要有谱啊,任务重于泰山。
吴维以清楚。他是总工程师,本来专心于工程质量就可以,可现实没这么轻松,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事情:负责设计工作,又要协调好施工、监理等部门之间的关系,就像钱大华说的,就像身经百战的老兵一样,指挥战斗一起上。
虽然不是肩挑背扛,但实际上也差不多。在国内建水电站已经不易,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国外,难度立刻涨成原来的比较级。图纸如论如何都不够,技术人员差,机械缺,原材料缺,基本上没有不缺的。最糟糕的,还是地质环境的先天不足。原始资料的勘测数据似是而非,不够深入,施工时出现意料之外的重大问题,第一次导流洞垮塌事件起因就在于此,技术力量的缺失,就像独行的旅人失去了指南针,找不前进的方向。
好在周旭和陆筠来了。两人虽初出茅庐,但到底是着名院校毕业的专业研究生,能力超群,不论是设计还是计算都是一流水准,实践经验也有,而且难得谦虚,责任感强,不怕吃苦受累。能力固然重要,品质优良更是难得。这么苦的环境,两人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陆筠。
认识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如电影画面一桢桢从眼前闪过。那个总是最早起床,画得一手漂亮图纸,总是笑语盈盈,救人时没有半点含糊的陆筠。那日她面带微笑说出的那番话重新在耳中回响:“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分开了,我跟着爸爸,怎么说呢,我爸爸是个好人,不过喜欢体罚,我经常挨打罚跪;后来爸爸娶了跟阿姨,生了弟弟,弟弟五岁的时候我带他出去玩,我没看好他,他从滑梯上摔下去,摔得很严重,差点活不下来……没有照顾好弟弟,是我的责任,我也不怨他们不喜欢我。后来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到了她家。不过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也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到现在我也没办法完全释怀,童年的阴影,是真有那么回事的。不过我比较想得开啦。人生还长呢。佛经里有一句话,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就这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