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君令人老(1 / 2)

晴空穹顶之上 奈奈 6089 字 1个月前

<small>很久很久之后,我常常在无人的阴天想起你,楚遇白;想起我和你的初遇,想起我和你的诀别,仿佛一转眼间,你像一场不能幸免的飓风,在我的生命里呼啸而过,从此我的世界里再也走不进第二个人。</small>

<small>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small>

时光倒退到六年前,2009年6月15日,12岁的我遇见楚遇白。

那一天,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得仿佛是梦中的海洋,我在艳阳高照的午后出门,妈妈追在我的身后连声叫道:“茉莉,茉莉,防晒霜带了吗?”

“早就放在包包里啦。”我拍拍手里的双肩包,“噔噔噔”地下楼去。

妈妈不放心,又站在阳台上向下喊:“游完泳早点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爷爷奶奶要过来吃饭。”

“知道啦!”我仰起脸,对着阳台的方向挥手,阳光落在我的脸上,那么炙热,那么耀眼。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蝉鸣声,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清甜气息,那是茉莉花香的味道。

没错,因为我出生在茉莉花开的梅雨时节,所以,我的名字叫苏茉莉。

遇到楚遇白之前,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总觉得爸爸妈妈为我取的名字太敷衍、太轻率,一如毫不起眼的我一样平凡。

可是,在那个蝉鸣声悠远的午后,我邂逅了楚遇白,所有的一切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那个下午其实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我到达游泳馆后,像往常一样匆匆跟教练打了一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水。

正是午后休息的时间,整个游泳馆里几乎没有人。我一向不擅长与人相处,因此十分享受这样的独处时光,跃进池水里,轻轻摆动手臂和双腿,像一只优哉游哉的小鱼一样游来游去。

清凉的池水滑过肌肤,惬意又舒服,耳边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没有任何其他不相干的声音。我非常享受地游着。

游过浅水区与深水区的分界线时,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向深水区游去。虽然我知道那里除了水深其实与浅水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总是这样,对于自己不能做的事,不允许去的地方,总是充满好奇,跃跃欲试,我也不能例外。

抱着挑战自我的心态,我奋力挥动手臂向深水区的池边游去。抬头呼吸的瞬间,发现池壁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加快速度向前,就在离池壁还有一米远的地方,意外突然发生了,我的腿抽筋了。

我冷静地想要用另一只脚站立在池底,却忘了这裏是水深一米八的深水区,大量的池水迅速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里,我的身体瞬间就失去了平衡。

所有的冷静与急救知识在那一刻消失殆尽,我慌乱地拍打着水,断断续续地呼救。然而,空荡荡的游泳馆里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回应我的,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教练刚才看我一个人下到浅水区,就放心地出去了,连救生员这个时间点也应该是吃午饭去了吧!

深切的恐惧感像四周的池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慢慢沉入水底……

快要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恍惚中,我看见一个灵活又矫健的身影快速地向我潜过来。我疑心那是我美好的幻觉,就像童话故事里才有的情节,灰姑娘落了难,王子便奋不顾身来救她。

下一秒,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我的幻觉。有人用力将我的身体托出水面,大量的空气涌进鼻腔。我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上一秒那种痛苦的窒息感令我慌乱不已,我伸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我害怕地闭着眼,耳边是自己扑腾起的水花声,我拼命挣扎,几乎要将托住我的那个人按入水中。

然后,我就听见了那个镇定又温柔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是个声线干净的少年,他这样问的时候,正用手紧紧托住我的腰。我睁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却怎么也做不到。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又轻声问了一遍,那样好听又轻柔的声音,仿佛炎炎夏日里的一股清风,令人蓦然清醒。

“茉莉,”我忍住呛咳,回答道,“我叫茉莉。”

“好的,”他认真地说着,“茉莉,现在我要用胳膊环住你的脖子,带你游到池边去。你不要害怕,仰头呼吸,尽量放轻松,好吗?”

就是那样神奇,他的声音仿佛能令人瞬间镇定一般,我忍不住轻轻点头。

他像是不放心,又轻声说:“别担心,我会一直抓住你的手的。相信我,茉莉。”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我惶恐的心立刻便安定了下来,仿佛有他在,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一般。

“好。”我点头,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我携在右臂里,慢慢游向岸边。

两分钟后,他奋力将我托出水面,我手脚并用地爬出水池,跌坐在池边,惊魂未定,几乎要哭出声来。

男生就扒在池壁上,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轻轻笑着说:“没事了啊,茉莉。”

“谢谢你救了我。”我努力看着他的脸,却发现了他脖子上几道被指甲抓破的伤痕,那一定是我刚刚慌乱挣扎中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来,在他刚刚从水下将我托起来时,因为害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命将他按进水里。

他一定因此也呛了不少水吧?

“对不起,”我想要伸手去触碰他脖子上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他,只好将手僵在空中说:“对不起,我太笨了,刚才差点害死你。”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笑,又眨一眨眼说:“那只是落水的人下意识的反应,没关系的,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那样善解人意,我就更加自责起来:“刚才你可以不管我的,反正我们只是陌生人。”

“可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啊!”他从水池中一跃而起,抓过池边椅子上的大毛巾,盖在我的身上,“我是楚遇白。茉莉,你好!”

他向我伸出手,一脸认真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

我也学他的样子郑重地说:“我是苏茉莉。你好,楚遇白!”

12岁的我轻轻握他的手,努力想了很久,在我有限的词汇里怎么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只好笨拙地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好听”,是那时候我所能想到的,最最好的形容词。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呀!”他用毛巾包住我的头发,轻轻揉擦,想要帮我弄干头发。他的动作小心又轻柔,像是小心翼翼呵护着什么珍贵的宝贝一样。

我突然就觉得莫名委屈,咬住嘴唇,轻轻摇头。一个出生在茉莉花开季节的女孩,取一个叫“茉莉”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呢?

“才没有,”我固执又倔强地说道,“我爸妈只是偷懒而已,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正好茉莉花开,所以他们就干脆叫我茉莉。是连名字都懒得想的父母呢。”

“不是这样的,当然不是这样的啊!”面前这个叫楚遇白的少年认真又笃定地说着,仿佛他知晓一切真相一般,“你的爸爸妈妈当然是有用心为你取名字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就揉揉我的头发,笑着轻声自言自语般地念道:“茉莉,茉莉……”

然后,他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什么吗?”

“什么?”

“江南小城,梅雨时节,青石板的小巷里,微风细雨中,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悄然绽放。不管将来是否风大雨疾,它总是会伫立在风雨中,清香绵长。”他娓娓动听地说着,“我想,你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希望你像那朵茉莉花一样,无论将来的人生路上是否风雨如晦,都能执着坚韧地做那个‘高洁芬芳’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爸爸妈妈想得这么幽深高远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但是我知道,楚遇白那样说的时候,是真的那样想的。第一次,我隐约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有特别地方的,都是可以与众不同的。

这个有着好听名字、澄澈声音的少年,真的像童话里的天使一样让人觉得温暖啊!

“真的吗?”从来没有人这样解释过我的名字,他们总是会嘲笑它,进而一再让我因为名字而自卑。

是楚遇白教会我如何走出自卑,教会我如何发掘我的名字里与众不同的意义的。

“当然啊。”他笑,“茉莉,茉莉,多么好听的名字啊!”

我侧耳倾听,企图记住他念我名字时,每一个嘴角弯起的弧度,每一个发音的微小细节。这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因为楚遇白,我那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变得动听起来。

我想要问他很多问题,他的家住在哪里?他念哪所学校?以后是不是还会来游泳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笑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变得傻傻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正纠结着要先问哪个问题,远处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楚遇白,走啦!快点啊,再不走辅导班就要迟到了!”

“就来了。”他站起来,急匆匆地向门口走,走出去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摆摆手说,“那么,小茉莉,再见了。”

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我努力地想要记住他微笑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楚遇白,我在心裏轻轻念他的名字,默然对着他渐渐融进日光里的背影说,一定会再见的啊,楚遇白。

在12岁这年的生日,我死里逃生,因此收获了我人生里最珍贵、最重要的礼物——认识楚遇白。

但事实上,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楚遇白之于我,是一种怎样重要的存在。

他于我而言,并不仅仅是救命恩人那么简单,他是猝然出现在我自卑孤寂人生里的一道光,照亮我前行的路,点燃我的自信心,让我知道,原来我可以变得更好。

然而,很久很久之后,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亲爱的楚遇白,你又在哪里呢?

<span class="hr"/>

后来,游泳馆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会在那里再次遇见楚遇白。然而,日子在等待与期盼中悄然而过,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因此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时常在课堂上走神,更多的是懊恼,为什么那一天没有问他上哪个中学,念几年级。

课间的时候,我总是站在教室门前的走廊里发呆,努力盯紧教学楼前走过的每一个身影,幻想着,也许有一天楚遇白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即使某一天,楚遇白真的从我面前走过,我也还是会错过他。

12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深切的绝望与无奈。

但即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仍然不肯就此放弃,校园里,公交车上,回家的路上,每每遇到跟楚遇白身形背影相似的男生,我总是拼命回想楚遇白与我说话时的音调与表情,以此来判断,面前的人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楚遇白。

然而,最终,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望,没有人的嗓音像楚遇白的声音那样温柔镇定,似烈烈夏日里的一股凉风,沁人心脾。

因为失落,我变得更加孤僻。偶尔,在校园里,有人远远对我打招呼,我只能尴尬地愣在原地,直到那人很不高兴地走过我的身边,我仍然不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们因此更加疏远我,毫不掩饰地嘲笑我:“那个苏茉莉,有什么了不起的!每次跟她打招呼都像是看不见一样。”

“对啊,我上次还帮她交了作业,第二天我再跟她说话,你们猜怎么着?她居然不记得我了!”

“是啊,神气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为她是谁呢!”

“就是假清高呗。”

有人故意转头向我,大声说:“那就让她一个人清高去吧,咱们以后都别理她!”

我只是低头笑笑,不说话。我一点都不怪她们,因为她们不知道,我有脸盲症。

没错,是那种极其罕见的脸盲症,从小我就看不清所有人的脸,或者说,在我眼里,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模一样的,包括我自己的脸。别人认人只需要记住一张脸,而我却需要从声音、神态和习惯动作上加以判断,那实在太难,所以,只有最亲近的人,我才能一眼认出。

因此,即便是对我那么重要的楚遇白,我也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即便此刻他就在我眼前,我也根本认不出他来。

这种无奈又绝望,没有感同身受的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所以,我从不向不熟悉的人提起我这个罕见的“缺陷”。

唯一知道我这个秘密的,只有我的同桌加好友——宋笑言。

在我第N次在自习课上走神后,宋笑言终于忍不住用笔戳戳我的胳膊低声说:“我说茉莉,你最近怎么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我……”我支吾着,将目光定在课本上,不知道要怎么向她说起楚遇白之于我的重要性。

“到底怎么了?快说啦,你要急死我啊。”急脾气的宋笑言一向是紧张我的。

我轻轻叹一口气说:“笑言,如果我要找一个人,但是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可能也许在这个城市,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的长相,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宋笑言好奇地眨眼:“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我愣住,是啊,那个人,是我什么人呢?朋友吗?显然还不算是。

“那个人啊!”我抬头看看窗外绚烂的晚霞,忍不住就笑起来,“他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个人。像是……像是在我迷路时,指给我正确方向的大哥哥。”

放学的铃声就在这个时候骤然响起来,一分钟之内,所以人迅速离开,只剩下追忆往事的我和默然倾听的宋笑言。

于是,那个晚霞烂漫的傍晚,夕阳跃过树梢落进窗户里,远处隐约传来代表夏天的蝉鸣声,我坐在夕阳金黄色的光晕里,慢慢向宋笑言说起12岁的苏茉莉是如何遇到16岁的楚遇白的。

那其实并不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却说了很久,说完了,又沉默一会儿,才转头问我身旁一言不发的宋笑言:“笑言,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

“其他的我不知道啦!”一向活泼的宋笑言突然变得寡言起来,“我只知道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停顿了一下,又点头说:“他很重要,他对你来说,当然是很重要的人。”

我就开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湿润,那么重要的人,我却可能再也认不出来他呢。

“你刚刚说,他叫什么名字?”宋笑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

“遇白,”我懵懂地看着她,内心裏却涌起莫名的期望,“他叫楚遇白。”

“是楚河汉界的楚吗?”她紧张地看着我,“遇见的遇,洁白的白?”

我点头。

“啊呀,茉莉,你这个傻瓜,笨蛋!”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出教室。

“怎么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笑言,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拉着我飞奔。五分钟后,她拉着我停在本校初中部教学楼的公告栏前,气喘吁吁地说:“茉莉,你看!你快看!”

“看什么?”我茫然地问道。

她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地指着公告栏上的几张高中部这学期期中成绩榜单。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高一年级的成绩榜单。目光轻轻扫过榜单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那里,榜单上,第一排第一行赫然写着三个字,楚遇白。

大概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忽然有点不敢相信:“也许……也许只是名字一样?”

“啊呀,你在这裏猜只是同名,还是本人,有什么用?”宋笑言不假思索地说,“等明天你到他教室门前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垂眸,不想让她发现我低落的情绪。

她心直口快地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茉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个好朋友,我明知道你辨不清别人的脸,还……”

“没关系的。”我安慰她,“我虽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是啊,他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我能认出他来的,笑言。”

我说得那样坚决又笃定,其实我的内心是很不确定的,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仅凭声音就认出他,因为害怕可能近在咫尺也会错过他,所以才这样坚定地安慰宋笑言,安慰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仿佛这样,就真的能够于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他般。

“真的吗?”作为好朋友的宋笑言大概是了解我的,她应该看出了我眼中的犹疑。

“当然!”我点头,目光坚定,望向广告栏上清楚分明的三个字——楚遇白。

“太好了!”笑言相信了我。

我却莫名难过起来:“笑言,那时候,在游泳馆里,我遇见楚遇白的时候,你要是也在,多好啊!”

“嗯?”

“那样的话——”我吸吸鼻子,努力笑起来,“你就可以帮我看一看他的脸,帮我记住他的样子,我就不会找不到他了啊,我就不会弄丢楚遇白了。”

我轻轻咬住嘴唇,明明是笑着的,为什么鼻子会这么酸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