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泯野一个人站在风里,风沙眯了他的眼睛,仿佛有海水如丝绸般缠绕在他的周身。他深蓝的眼眸,此时宛如一尾逆流的鱼,在最深的海里,在光芒抵达不了的地方,暗自悲伤。
冬天的海,是孤独而寂寞的。
“泯野哥!”
是——韩柔珠。
“你不记得了吗?你答应人家,今天陪人家去医院复查的。”韩柔珠丝毫没有了在玉木槿面前的倨傲和张狂,也没有了在家里的嚣张跋扈。
“医生,请问她的脚伤怎么样?”
权泯野的声音如三月春风,让所有人感到温暖,护士们忍不住都趴在门口偷偷观看。
“经过这一个月的调养,已经恢复了。”医生微笑着说,“只是需要注意,以后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柔珠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追问道。
“你的腿和脑部之前受到了双重伤害,所以完成剧烈或是精密运动有些困难……”
医生耐心地解释:“走路和简单的有氧锻炼是不会有丝毫影响的。”
什么?
韩柔珠一把抓住了身旁权泯野的手。她的身体明显颤抖,转头看向医生,仔细地询问着:“那跳舞呢?”
“跳舞肯定不行了……”
韩柔珠顾不得医生探究与愧疚的眼神,靠在权泯野的怀里开始痛哭。
不能跳舞了!
再也不能跳舞了!舞蹈没了!她什么都没了!
“不能跳舞,我宁愿去死!”韩柔珠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间咬出似的。高傲的她,怎么能面对这样的事实?
“柔珠,柔珠不哭,没有了舞蹈,我们还能做别的事……”权泯野一边安慰着,一边抚着韩柔珠的背脊。
韩柔珠死死地抱住权泯野,仿佛积攒的眼泪都要在这一刻流光一样。
“不……泯野哥,没有了舞蹈,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你知道吗?”
韩柔珠变得歇斯底里,表情有些扭曲。
“不,你还有韩叔叔,还有很多爱你的人……”与韩柔珠相比,权泯野显得沉着冷静。
“爱我的人?那泯野哥你爱我吗?”
韩柔珠抬起头来,眼底闪着希望的光,就像是溺水的人一把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
权泯野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害到韩柔珠。
“没有舞蹈,我只剩下泯野哥你了!
“泯野哥,你知道吗?自从在我伤心时你陪伴我,安慰我的那年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你是大家口中优秀的王子,你成绩优异,会拉小提琴,老师同学都是那么宠爱你,为了能够跟你并肩站在一起,我告诉自己必须加倍努力,我拼命地减肥,更加努力地学习舞蹈,让自己变成人人羡慕的公主。只有这样,跟你站在一起,我才觉得是安全的,我才可以不自卑。
“三年了……三年了!三年前,你送我的手帕我一直收着。三年前,我就喜欢上你了。我陪了你三年,守了你三年……
“终于我得到大家的肯定,同学们都羡慕我,不再嘲笑我。我终于可以自信地跟你站在一起,我变成了骄傲的公主,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卑的小胖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有动力让自己越来越好,努力地向你靠近。
“泯野哥,难道你一直都看不出我对你的喜欢吗?难道我一直的付出和等待你都看不见吗?难道你的心裏真的就没有喜欢过我吗?
“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失去一切都没有关系!”
韩柔珠的声音尖锐,夹杂着最后一丝绝望的笃定。
权泯野没有开口。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眼眸如海面般平静,没有泄露他的任何情绪。
他将韩柔珠拥入怀抱,像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安抚她的情绪,温柔中却带着疏离。
“柔珠,不哭……”
路灯依次亮了,像是一条火龙,延伸向远方。权泯野从回忆里苏醒,回头看一眼韩家,举步离开。
感情恐怕是这世界上最难勉强的事情了吧!心裏除了玉木槿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每一次呼吸都是玉木槿的气息,那气息快要将他淹没了。
此时的韩家早已灯火通明。
没有了韩柔珠的恶意破坏,韩功灿外出未归的日子也少了,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加平和,虽然没有温暖。
“爸!你为什么瞒着我?”
韩功灿打开书房的灯,就看见坐在书房沙发上的韩柔珠:“乖女儿,你吓着爸爸了,什么事惹你发这么大的火?”
生意场上心狠手辣的韩功灿,唯独宠着这个女儿,也养成了韩柔珠从小就任性高傲的个性。尤其是他前妻去世后,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因此任由她做什么事,他只管全力支持。
“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能再跳舞了。”
韩功灿发福的脸上不由得满是冷汗:“爸爸不是有意……”
“爸爸,我什么都没有了……”韩柔珠在瞬间泪如雨下。
“不会不会,你还有爸爸呢!”韩功灿轻轻拍着韩柔珠的肩膀,语气温柔。
“爸爸,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泯野哥,可是我不能跳舞了,还怎么站在他的身边呢?”
“柔珠不要伤心,爸爸一定会帮你的!”
“爸爸,我想跟泯野哥订婚。”
“嗯?”
韩功灿本来就很中意权泯野。那次结婚的酒会,女儿带着权泯野出场,他谦逊礼貌的气质让韩功灿十分满意,而且自家跟权民人也有生意上的来往。
可是,柔珠为什么会提议得这么突然呢?
“爸爸你不答应吗?”韩柔珠拉着韩功灿的衣服,泪眼婆娑地望着韩功灿。
“这权家不是有项目等着和我们韩家合作吗?你可以答应啊,占有权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也挺划算的,再订婚的话,不是喜上加喜?而且我也觉得权泯野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推门而入的朴诗妍温柔地开口补充着。
“爸爸,没有泯野哥我真会去死的。”韩柔珠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韩功灿不由得一颤。
“可是,这个订婚的事情还是得要男方主动吧!”
“爸爸,这个你放心,泯野哥一定会同意的!”韩柔珠收起眼泪,坚定地看着韩功灿。
“嗯,那好吧,只要他们来提我就答应,谁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呢!”
韩柔珠扑入韩功灿的怀里撒娇,给朴诗妍一个胜利的眼神。
“只要我和权泯野订婚成功,你的事……我就当从不知道。阿姨……”
那天晚上,从书房出来后,韩柔珠说的话此刻仍在朴诗妍的脑海中回响。能解决这桩破烂事,又得到韩柔珠的认可。这样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
朴诗妍泯了一小口咖啡,两眼闪过自私的光芒。
“这裏!”
她向门口进来的权民人招手,替他也点了杯咖啡。
“上次的事……”
权民人有些着急地开口,公司亏损越来越大,他忙得分不开身。可是,朴诗妍一打电话给他,他就立即赶过来了。韩家,是他最后的希望!
“上次的事办好了。不过……”朴诗妍故意卖着关子,引得权民人紧张不已。
“不过什么?无论什么条件我们公司都能尽量满足!”
权民人激动得有些不敢相信。经商多年,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等着朴诗妍接下来的话语。
“没那么难,韩家会给你投资,但是要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这个没问题,只要保得住权氏!”
“还有,就是韩柔珠和权泯野必须订婚。”
“这……”权民人的脸上一阵为难和尴尬,“订婚的事,我还是要去问问泯野才行。”
“嗯,我只提醒你。权泯野什么时候和韩柔珠订婚,那个项目就什么时候开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朴诗妍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来,两眼泛着狡黠的光。
很好,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冬天的夜,寒气弥漫着,路灯一盏一盏点亮。昏黄的灯光在寒气里缠绕,好像陷入了一张细密的网里,只有一点点的光亮透了出来。
高耸的广玉兰在暗夜里变成交叠的阴影,在寒风里沙沙作响。
春天,就快来了吧。
然而,春天到来前的寒冷,宛如黎明前的黑夜,是那样让人难熬。
怎么就到了这裏?
这样长的一段路,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走完。
韩家的大门就在不远处,黑铁散发着华丽的冷光。权泯野的手紧握着,手心裏的东西让他感觉到疼痛。权民人的话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
“权氏的亏损很大,几乎回天乏术,整个公司的希望都寄托在和韩氏的合作项目上。而韩氏开出的条件是……要你和韩柔珠订婚。”
“爸……”
权泯野的语气没有了以往的冷静和沉稳,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愤怒,深邃的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爸,你还记得小槿吗?……其实我一直喜欢的是小槿!在我的心裏只有小槿。”权泯野慢慢开口,声音依旧如春风,却有着化不开的坚定。
小槿?
权民人愣住,他怎么会忘了那个活泼天真的女孩。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叫他爸爸啊!
可是,整个权氏都寄托在权泯野的身上啊!
“爸爸不想为难你,只是权家所有的希望……”
“爸,我懂,我会努力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权泯野看着权民人无奈的神情,愧疚感席卷而上。
“权氏怕等不到你可以扛起的那一天啊,目前能帮权家的,除了韩家……再无他法……”权民人呢喃着。他头上已有了银丝,脸上也满是岁月的痕迹。
“爸……”权泯野伸出手搀扶着权民人,脸上写满歉意。
“爸爸不逼你。你从小到大,总是很有主见。这一次,也希望你好好想想。”权民人拍拍权泯野搀扶着他的手,留给权泯野一个萧索的背影。
爸是真的老了!
但是……要他娶别人!他做不到!
权泯野望了一眼韩家玉木槿的房间,昏黄的灯透过窗帘射了出来,在冬天的夜晚,染着淡薄的雾气。
小槿,你真的离开我了吗?
她真的和白承熙在一起了吗?
想到她跟白承熙在一起的画面,权泯野的心脏像是要窒息一般疼痛。
说好的幸福呢?说好只属于我们的幸福呢?
权泯野的眼睛蒙上水雾,站在门外看着从玉木槿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他多想冲进房间质问她,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叮——叮——
信息提示音响起,玉木槿放下了手中的吹风机。
“泯野哥!”
玉木槿拿着手机的手一颤,手机跌落在地。电池,底板,全都散开。
玉木槿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琉璃般的眼睛里一片水雾。
她就是这么没用!这么多天来,她上学,吃饭,睡觉,和白承熙约会……她开心地笑,开心地说话,她以为自己过得很好。
然而只要想到权泯野,所有的快乐就会在瞬间被打回原形,悲伤无处遁形。
玉木槿的眼睛闪烁着,睫毛轻颤,心裏有个声音在叫嚣,不要看,不要看!可是行动早已与之相违背!
她那样急切地捡起了手机,组装,开机,点开信息——
下一秒,玉木槿娇小的身影已经奔到了窗台边上,将浅蓝的蕾丝窗帘拉开一条缝,是他!
是那样熟悉的身影!
漫天白雪在他的周身堆积开来,模糊了他的轮廓。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烙在地面上,仿佛烙在了玉木槿的心裏。
她的心像是在经历着水与火的煎熬。
下去,至少听听他说些什么。
不!
如果被韩柔珠发现的话,现在的幸福又要被破坏了。
激烈的思想斗争把玉木槿逼向一个死角,她的每一次挣扎都宛如一次死亡!
睡吧,睡吧……太晚了,该休息了。
玉木槿为自己催眠着,逼着自己不再去看楼下那一抹让人心疼的身影。
她的直发散落着,枕着发丝入眠。
然而,她白皙的脸颊上,睫毛投下一道扇形的阴影,那睫毛上,分明挂着碎玉般的露珠。
她在梦中也极不安稳,好看的眉心纠结成一团。
不要,不要……
那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玉木槿一直一个人在走,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没有尽头。
妈妈……妈妈……你在哪?
玉木槿伤心地喊着,她看到了一个背影,很像妈妈。
她想追到她,却怎么也追不到,后来她就跌倒了。很疼很疼,疼得玉木槿想哭,她把左手握成了拳,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摔着了吗?”
温柔的女声响起,玉木槿高兴地抬头,却是——
长着獠牙,一脸狰狞的韩柔珠。
瞬间,场景变化成极致的黑色,空荡荡的让人恐惧。
白承熙一边叫着玉木槿一边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她能听到他看到他!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小槿,别怕,我感觉得到你。”
权泯野温润的声音响起,对她伸出了左手。
玉木槿试探着伸出右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宛如空气轻轻地贴合。
一秒,两秒……就在她的手要被权泯野握起的那一刻——
巨大的旋涡把玉木槿吸了进去,宛若进入海底的一个无底洞穴,盘旋着坠落……
不要!
突然惊醒!
玉木槿的眼角湿润一片,所有的人好像都没有办法抓住,她沉浸在这漫无边际的悲伤之中,窗外已经大亮,还好一切都只是梦境。
她艰难地开了大门,再合上。
清晨的冷风呼啸着从她的背部袭来,把她散落的头发吹开了,发丝拍打在她的脸上,如同她的心,是那样密密麻麻的疼痛!
“小槿……”
“嗯?”
玉木槿一瞬间怔住!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敢置信!是幻听吗?
“小槿……”是那样熟悉的温柔腔调!
她迅速地回过身。
夺目的阳光刺入她的瞳孔!
权泯野正在微笑地看着她,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了暖意,像是冬天里的风,狠狠地刮在玉木槿的心上,冷得快让人窒息。
“泯野哥,你……为什么还在这裏?”
连玉木槿都没有发觉,她话里带着的哭腔。
“我说过我会等你。”
他说什么?
他……一整晚都在这裏等待?
深深的震惊之后,是深深的自责!它们像水草一样缠绕着玉木槿的心。为什么自己能这么狠心?为什么不下来看一下?为什么自己要害泯野哥在寒风中守候一夜?
玉木槿就这样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权泯野,等了一夜无比狼狈的权泯野!
权泯野栗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仿佛被冻住了似的,参差不齐地立着,嘴角泛起了青色的胡楂,皮肤干燥。
她无法想象他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竟然就这样痴痴地等了一夜!
玉木槿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无比酸涩,仿佛孕育着一场瓢泼大雨,心痛得无法呼吸,自责和心痛快要将她淹没,然而,身侧的建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这裏是韩家!
“这个……给你。”
玉木槿艰难地提起脚,想要离去。权泯野的声音却再次响起,玉木槿的身体瞬间被凝固,寒风中的权泯野缓缓地伸出了手。
手心摊开,裏面是被他握了一夜的心形吊坠!
玉木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沿着脸颊慢慢地流了出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她缓缓地伸出手,将那项链接在手心。
——一片冰凉!
玉木槿无法忘记她触碰到权泯野手时的冰凉,像是海面的浮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
然而,手心裏的心形吊坠是那样的温暖!沾着独属于他的海洋味道,仿佛是最柔软的海洋之心。
玉木槿呆呆地看着瑟瑟发抖,仿佛在下一秒就会被冻僵的权泯野!
他浑身散发着疲惫,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玉木槿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绽放着深邃的蓝光。
玉木槿多么想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紧紧地将他抱住,给他自己的体温,给他自己的所有。
再也不管任何事,只要那样抱着他!
实现那年的承诺!
然而,她的脚在寒冷的风里僵化着,她的每一步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一步,再一步……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每走一步,在权泯野的眼中就是多一份欣喜!
又一次的铁门开合声,飞奔而来的身影把权泯野抱得死死的!
“泯野哥,你这么早来接我上学?”韩柔珠的声音里是无法言说的惊喜,欢愉如三月里的春鸟。
然而,落在权泯野心口的,是沉重的叹息。
早已不见了玉木槿的踪影,视线所及处,是白茫茫的天与雾。
只差一步。
就那么一步!
是否一步之隔,便是海角与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