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场从盖州开始的大屠杀,和直接下达命令的镇海军将军王虎臣、镇海军第三旅旅长陈平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这两位后来都因为军功挪升步入政事堂,再加上这背后还有叶应武这位大明皇帝的暗示和间接指示,所以这一场大屠杀并没有被史家过多描述。当提到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很多史学家和文学家对这件事往往采取一笔带过的办法或者干脆遗忘,在春秋笔法上,他们可是有着很多的心得。直到数百年后,几个骇人听闻的万人坑被考古发掘,这一场大屠杀的存在才被彻底证实,只不过那时候的考古学家,更感兴趣的并不是贬斥大明的血腥镇压和残暴,而是女真这个已经灭绝了的民族。更何况他们也很清楚,无论是当时的大明开国君主叶应武,还是直接下达命令的王虎臣和陈平喜,就算是再怎么清楚自己身后有可能受到批判,也会毫不犹豫的下达这个命令。因为他们见到过汉家百姓受到的欺压和凌辱,因为他们知道女真人对汉家的仇恨。养虎为患的道理,他们很清楚。只有死了的女真人,才是好的女真人。据说叶应武在收到辽东大屠杀消息之后,沉默许久,只是说了四个字:“因果报应。”至于这因是哪一世的因,果又是哪一世的果,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辽东二十余万女真人,已经化为了尘土,就算是有少数侥幸逃过的,也都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辽东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民族曾经一度称霸天下。辽东千里之外,蒙古和林。塞上明珠和林城,此时已经不复当初的繁荣,来往的商队早就不见了踪影,商人的鼻子最是灵敏,这和林城外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他们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向和林城跑,更何况随着蒙古在山西和幽燕大败,整个蒙古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和林城中以及周围草原上的大小部落早就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谁还有心情做生意?不过和林并没有因此而萧索破败,从草原各个方向上赶过来的大小部落云集和林,规模并不大的城中已经装不下这么多人,导致很多部落干脆直接在城外驻扎,一座一座连绵看不到尽头的营寨和雪白的蒙古包将整个和林保护在中央,而随同部落迁移的牛羊就在远处的草原上放牧。至少在八剌的军队杀到之前,这一片草原上的草还是属于忽必烈部的。“已经有两天没有部落过来了,”站在和林并不高的城墙上,一身素袍脸上满是风霜的刘秉忠低声说道,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担忧神色,“这样算起来,和林周围也就是勉强集结起来两三万人,并且这其中还有很多孩子和老人这已经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军队了。”作为忽必烈生前重用的臣子,又是一个汉人,这些天刘秉忠顶着多大的压力恐怕谁都难以理解和领会。这位被称为忽必烈时代“耶律楚材”的名士,不只是要面对忽必烈死后八剌军队即将到来的压迫,还有他本人身份带来的尴尬。毕竟归根结底刘秉忠是一个汉人,当初有忽必烈在,而且执行汉化政策以收拢北地汉民之心的情况下,刘秉忠的存在合情合理,但是现在忽必烈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汉人的手中,所以对于刘秉忠,蒙古朝野颇有议论和怀疑,虽然刘秉忠有如史天泽,对于蒙古的贡献和忠诚毋庸置疑,但是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蒙古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当然很难相信一个外族人。更何况就算是对于蒙古忠诚的史天泽,在幽燕之战中也是和伯颜一起投降了。虽然忽必烈亲自下令不必追究,但是毕竟在蒙古人看来史天泽和伯颜两个就算不是罪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而连带着对于刘秉忠,自然也有很多质疑的人,毕竟谁都不敢确定刘秉忠到了关键时候,会不会有如史天泽那样举手投降。史天泽投降,蒙古忽必烈部丢掉的是幽燕,但是一旦刘秉忠投降,丢掉的可就是和林城,忽必烈部的最后脊梁也就算是被彻底打断了。不过刘秉忠对此不置一词,并且用他的实际行动为保卫和林做准备。相比于那些在草原上长大的蒙古将领,他在城池布防上颇有心得,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蒙古人现在还不得不用他的原因。当然先帝忽必烈的信任、大国师八思巴和中书左丞相安童的全力支持以及大乱在即不应轻易罢免朝中重臣的原则等等,终于还是让刘秉忠此时此刻有资格以蒙古太保、领中书省、光禄大夫的身份站在这和林的城墙上。和刘秉忠一起走上城墙的正是中书左丞相安童,这位蒙古赫赫有名的年少天才脸色也是和刘秉忠一般无二的凝重,伸手撑着城垛,他的目光在城下的营寨上扫来扫去:“刘相公,你说这八剌现在还是一点儿踪影都没有,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既然知道我们兵力不多,若是这样按兵不动拖延下去,难道他就不怕事情有变么?”刘秉忠叹了一口气,整个蒙古高层死的死、被俘的被俘,现在能够站出来支撑这一片支离破碎天空的,竟然只剩下他们寥寥数人。除了他刘秉忠本来就是一介书生,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在战火中多有闯荡方才有所经验之外,其余的大臣也都是愣头青。总掌政务的中书左丞相安童年少成名,但是毕竟有些青涩,有的时候天才的脑袋是战胜不了丰富经验的,而现在安童最缺少的就是经验。按照忽必烈的设想,由中书左丞相伯颜带着右丞相安童,一个经验丰富、一个天资绝伦,这个搭配无可挑剔,谁曾想到伯颜在幽燕折戟沉沙,只剩下一个紧急挪升左丞相以支撑大局的安童,这蒙古朝堂上的两个支柱剩下一根,还是细小的一根,如何支撑得住?而作为蒙古大国师的八思巴,虽然地位超然,但是和刘秉忠一样有出身的问题,毕竟他当年是吐蕃人的活佛,哪怕是现在吐蕃掌权的萨迦班氏家族已经明确宣布和八思巴断绝关系,并且和大明联姻甚至改土归流,但是八思巴的出身依旧是他抹不去的缺陷,这也使得八思巴一直处于幕后,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否则一般不出面参与朝政。更何况八思巴最擅长的还是处理宗教以及文化的事务,让一个大和尚前来指挥打仗,确实有些强人所难,而八思巴显然也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全力支持刘秉忠。至于主管财政的回回人阿合马,就连一向心胸宽广的刘秉忠,对他也颇为无奈,这人就是忽必烈为了防止财政大权完全落在汉人手中,却又不放心只懂得骑马射箭的自家蒙古人,所以临时拽过来顶缸的,而事实证明这个当初吹得天花乱坠的阿合马就是一个废物,在他的主持下,蒙古的财政真可以说是一团乱麻,对于连年战败的蒙古来说,更是雪上加霜,阿合马显然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本事,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慌张,毕竟蒙古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允许一个汉人去执掌经济命脉的,所以能靠的只有他。襄阳之战前,阿合马虽然把经济弄得也毫无起色,但是毕竟当时蒙古在战场上占据绝对的上风,如果不是襄阳和樊城确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对蒙古最擅长的骑兵最是相克,恐怕阿术早就统率大军横扫过去了。可是叶应武横空出世,很多人都以为无力挽回的东南天倾,竟然在短短几年之中变成了西北天倾,而在这个过程中,蒙古军队一次又一次崩溃、蒙古朝廷一次又一次割地赔款,这中间的损失对于蒙古的经济本来就是重创。再加上一个草原上崛起的国家,占据的又是被女真人糟蹋过、被战火蹂躏过百年的土地,其经济基础和总量当然没有办法和富饶的南宋相比历史上一直到朱元璋灭亡元朝,南宋行在杭州都是天下最富裕的城市,因此蒙古的经济更是一次又一次走到濒临崩溃的地步,甚至有的时候连军饷都凑不齐,如果不是海都部分裂,导致蒙古在西线的压力缩减了不少,再加上甩给了大明不少难民,恐怕早就断气了。哪怕是现在,单从经济而言,蒙古也是奄奄一息。让刘秉忠唯一感觉靠谱一些的恐怕还是掌军的右丞相阿塔海和和林诸军统制阿里海牙。阿塔海是蒙古上一辈名将、开国功臣塔海之孙,而阿里海牙则是忽必烈当年的亲兵统领、执掌怯薛军,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领,哪怕是和明军以及八剌等交手各有胜败,但是至少也是上过战场并且矢志报国的将领,至少在刘秉忠看来比阿合马靠谱的多。“刘相公?”安童见刘秉忠迟迟没有说话,有些诧异的开口喊道。“哦哦!”刘秉忠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苦笑着说道,“丞相,八剌这是在等啊。”“等?”听到刘秉忠的回答,安童怔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多少从政的经验,但是毕竟聪明,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脸上神色更是凝重几分,看着城下热闹的景象,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八剌在等,在等着这些聚集在和林的部落缺少水草之后不得不转移!蒙古草原上的部落都是逐水草而居,之前和林周围的草原少有部落居住,因此水草保持的还不错,但是现在这数万人马每天人吃马嚼、放牧牛羊,就算是和林周围的草原再怎么茂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一旦时间长了,而和林城中又拿不出足够的粮草,那么这些部落不得不远走。安童死死咬着牙,狠狠一拳捶在城墙上。和林城中的粮草有多少,他很清楚。之前的几场大战以及东西线多年的拉锯和对峙,已经耗尽了蒙古最后一丝精血,再加上有阿合马这个对于经济不懂装懂的家伙站在这里胡乱挥霍,粮仓中能找到几袋粮食就已经不错了,又如何拿出来满足这么多人需要的粮食,要知道这数万人每天吃饭吃掉的,可也是一个现在的安童想都不敢想的数字。现在对于忽必烈部来说等不起,但是对于八剌来说,等得起,一个因为缺粮而人心惶惶的对手,显然更容易对付,尤其是现在大明刚刚结束幽燕和山西的大战,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对于草原上的纷乱十有**不会插手,甚至还乐得于此,所以八剌就更等得起了。“丞相莫慌,”刘秉忠沉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八剌想要作壁上观,又岂是这么容易?”“此话怎讲?”安童有些诧异,“现在我们调集各处部落前来和林,反倒是留给了八剌大片草场,八剌只要安营扎寨,如何等不得?”安童虽然知道现下情况危急,但是毕竟还得直面现实,尤其是站在八剌的角度上考虑最是有用。刘秉忠赞扬的看了一眼安童:“八剌等得了,可是河西的南蛮子恐怕等不了啊。”安童一怔,旋即明白。明军击破海都,占领西域,但是想要从西域继续向西进攻,需要翻越几座雪山,而且道路崎岖、难以行进,所以对于现在西域和河西的明军来说,想要继续建功立业,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从星星峡和河西向河套一带进攻,直接包抄八剌后路。一旦八剌等的时间长了,恐怕明军就会出动,想必八剌也没有胆量在明军的包抄下继续进攻和林,毕竟当初八剌就是被明军从河西赶出来的。“这么说”安童眉毛一挑,有如寒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喜色,“八剌就算是等不了太久,估计在这几天应该就会进攻?”不过旋即意识到什么,安童不由得苦笑一声,喃喃说道:“之前是提心吊胆害怕八剌会打过来,现在却是巴不得八剌打过来,还真是讽刺啊。”“丞相,世事难料,本多曲折,这也在情理之中。”刘秉忠忍不住笑了一声,只是他这笑声之中又何尝不带着自嘲之意,没有想到他一个汉人此时站在这里为了蒙古人而拼命,不管是为了忽必烈的知遇之恩,还是为了自己之前付出的心血,让刘秉忠觉得都有些可笑。命运之神就像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将他带到顶峰,而又狠狠的将他摔落到尘埃中,以至于到现在刘秉忠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算是蒙古人、汉人还是什么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为了什么而战。轻轻叹了一口气,刘秉忠侧头看向安童:“丞相,现在整个蒙古、这城里城外的人,还有你我,都走到绝路上了,或死或生,不过是片刻之间。所以不妨看淡了,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是八剌也好、南蛮子也罢,只要来了,那咱们就一起将他们挡住,挡在这和林城下!先汗对某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某就算是殚精竭虑也要守住这和林。”沉默良久,安童方才冲着刘秉忠一拱手,按照汉人的礼节行了一礼:“先生大义,某佩服。”刘秉忠只是回礼,并没有多说什么。说出这些话,他似乎也明白自己心中的选择了,反正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还有别的选择么?只能从一而终了。刘秉忠和安童同时直起身,两个不同年龄、不同经历、不同族群的人,相视一笑。不过城楼上的宁静很快就被脚步声打断,负责城防的阿里海牙快步走上城墙:“两位相公都在这里啊,那倒是省了某不少功夫,南边草原上传来的急报,某觉得两位相公最好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