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灵魂初悸 第二章(1 / 1)

一我曾和托尼造访艺宫后台一两次,但都在白天,整间音乐厅阴暗荒凉。现在我和他行进的走廊上却充满灯光和嘈杂声。我们通过一扇门,我知道那通往舞台,我瞧见梯子、绳索和煤气管,也看见穿戴鸭舌帽和围裙的男孩推着篓子或调整灯光。当时我有种感觉——往后几年,当我每次到后台时,都会有这种感觉——自己踏入一个巨大的时钟,穿过优雅的外壳,来到背后充满尘埃、油渍和永不休止的机件,全是一般看不到的内部。托尼带我走下一条走廊,停在一道金属制的楼梯前。他稍作停顿,好让三个男人先过。他们戴着帽子,手拿外套和提袋;三人脸色发黄,模样狼狈,颇为俗气,活像是带着样品的推销员。直到这三人继续前进,和守卫说了个笑话,我才发觉是正要回去的特技者,他们手上的提袋装的是亮片装。我蓦地开始害怕凯蒂·巴特勒可能和他们一样平凡无奇,与那个游走在灯光间的漂亮女孩判若两人。我差点冲动地叫托尼回头,但他下了楼梯,当我在下面的走廊追上他时,他已经站在门边转动门把。那是成排门扉的其中一扇,看起来并无区别,不过上面有个黄铜制成、破旧不堪的数字,拴在门的正中央,大约是眼睛的高度,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钉在数字下方。卡片上写着:凯蒂·巴特勒小姐。我发现她就坐在镜子前的一张小桌子旁;她半转过头——我想是回应托尼的敲门——但当我进来时,她起身向我握手。即使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我矮一点,也比我想象的年轻——也许和我姐姐同年,大约二十一二岁。“啊哈,”当托尼留下我们离开时,她这么说——从她的声音可听出她的职业习惯一“神秘的仰慕者来了!我本来很肯定你是来看盖立的表演,有人说你从来不待超过中场。你真的是来看我的吗?我之前都没有影迷呢!”她说话时,身体舒适地靠向桌子——我看见上面堆满了装面霜的罐子、一支支的化妆油彩、纸牌、抽了一半的香烟和脏茶杯——然后交叠双腿,环抱双臂。她的脸仍擦着厚厚的粉,嘴唇非常红,睫毛和眼睑则画成黑色。她穿着表演时的长裤和鞋子,不过已经脱下外套、背心,当然还有帽子。浆过的衬衫因为裤吊带而紧贴着隆起的胸部,在喉咙分开,上面的蝴蝶结已经拆下。我看到一条衬衣系带露出衬衫外。我转移视线,“我喜欢你的表演。”“我想也是,你经常来看!”我微笑,“托尼让我入场,而且是免费入场。”这使她哈哈大笑:她的舌头呈淡红色,比起涂了口红的双唇,牙齿显得十分洁白。我感觉自己脸红,“我的意思是,托尼安排我坐进包厢,但如果我得买票,我还是愿意付钱坐顶层座位,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的表演,巴特勒小姐。”现在她停止大笑,略微歪着头,轻声回应:“真的吗?”“当然。”“快告诉我,你喜欢哪些地方?”我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我喜欢你的服装,喜欢你唱的歌,还有唱的方式。我喜欢你和滑头讲话的态度。我喜欢你的……头发。”说到这里我开始结巴,现在换她脸红了。一阵近乎尴尬的沉默维持片刻——从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号角声和鼓声,还有一阵欢呼,就像风吹过一片巨大的海贝壳所发出的呼啸声。我跳了起来看看自己,她大笑。“那是后半场的表演。”她说。过了一会儿欢呼声结束,号角声和鼓声依然像巨大的心跳声般持续。她离开桌缘,问我介不介意她抽烟。我摇摇头,当她从脏茶杯和纸牌中拿出一包香烟递给我时,我又摇了一次头。墙上有盏金属丝笼,里面的煤气火焰嘶撕作响,她将脸凑过去点烟。她嘴角叼着烟、眼睛盯着上面的火,使她看起来像个男孩;然而,当她拿开香烟时,香烟沾上了暗红色的口红。看到这种情况,她轻啧一声,“你看看我,脸上还有妆。可以坐着等我卸妆吗?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我得快一点,待会儿有个女孩要用房间……”我按照她的要求,坐着看她拿面霜涂脸,再用布擦拭。她擦得快而仔细,却心不在焉,一面擦脸,一面透过镜子看我。她看到我的新帽子,“好漂亮的帽子!”她问我为什么认识托尼——他是我的情人吗?我被这问题吓了一跳,连忙说:“哦,不是!他在追我姐姐。”她笑了。接下来她又问我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我在一家牡蛎小吃店工作。”我说。“牡蛎小吃店!”这似乎使她感到兴奋。她开始一边擦脸,一边低声哼歌。“我走在毕夏葛街上,遇见卖牡蛎的姑娘——”她用力拍着朱红的嘴唇和乌黑的睫毛。“我往她的篓子里瞄一瞄,看有没有牡蛎……”她继续唱,睁大一只眼睛,靠向镜子好擦掉一个顽强的黑点——她的嘴和眼睑一样张得很开,吐出的气息弄雾了镜子。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打量着她脸上的肌肤和喉咙,在化妆品的遮掩下窜出头来,露出奶油色的光泽——如同她衬衣系带的鲜奶油色——而鼻子和脸颊显得阴暗。我甚至能看见她嘴边的雀斑,颜色和头发一样深。我一点也不讶异那些雀斑的存在,反而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迷人。她拭去镜上的雾气,对我使了个眼色,询问更多我的事。因为对着她镜中的倒影要比面对面轻松,我终于能和她轻松交谈。刚开始,她的谈吐就像我认为女伶应有的样子——自在、略带轻佻、在我脸红或说了蠢话时哈哈大笑。然而渐渐地——就像卸下脸上和声音的掩饰一一她的语调愈显温柔,而不那么无礼。最后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一声音终于完全和女孩一样清脆悦耳,和我一样,说着肯特郡女孩的口音。一如脸上的雀斑,口音使她——并非像之前我害怕发现她的真面目平凡无奇,反而异常真实。听着她的口音,我终于明白过去七天来的疯狂。我想:这真奇怪!却又十分寻常:我爱上你了。她的脸很快就拭净了,香烟也抽到滤嘴,她起身抚弄头发,“我得让出房间了。”我听懂她的暗示,便说自己也该离开,她送我到房门口。“谢谢你,艾仕礼小姐。”她已经从托尼那里得知我的名字,“谢谢你来看我。”她对我伸出手,我也举起手回应——我想起用来搭配的漂亮帽子、系淡紫色蝴蝶结的手套——然后迅速抽下,朝她伸出裸露的手指。就在一瞬间,她又是舞台上殷勤的男孩。她挺直身体,微微向我鞠躬,握着我的手到她的唇上。我高兴得脸色泛红一一直到我看见她的鼻孔抽动,突然明白她闻到了什么:混杂着牡蛎肉和汁液,以及蟹肉和螺肉的恶臭,多年来我和家人的手上一直都有这种气味,早已习以为常。现在我竟然把手放在凯蒂·巴特勒的鼻下!我觉得就要羞愧而死。我立刻想抽手,却被她紧紧握住,紧贴在她的唇上。她对我笑,眼神流露出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含意。“你闻起来,”,她开口,语气缓慢而美妙,“像是——”“像是鲱鱼!”我痛苦地说,脸颊又热又红,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想她看出我的困窘,也觉得尴尬。她温柔地说:“一点也不像鲱鱼,或许该说像是美人鱼的味道……”她适当地亲吻我的手,这次我让她这么做。我不再脸红,开始微笑。我戴回手套,手指似乎被布料弄得刺痛。“你会再来看我吗,人鱼小姐?”她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却像是认真的。我说当然愿意,她状似满意地点头,再度微微向我鞠躬。我们互道晚安,她关上房门。我呆若木鸡,面对小小的黄铜数字7,还有写着“凯蒂·巴特勒小姐”的纸卡。我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好像真的是人鱼,只有尾巴,没有脚可以行走。我眨眨眼。我在流汗,汗水和她抽的香烟烟雾,以及我睫毛上擦的蓖麻油发生作用,使眼睛刺痛无比。我以手盖住眼睛一就是刚才她亲过的那只手,把手放往鼻子,隔着手套嗅刚才她闻过的气味,我再次脸红。更衣室里一片寂静,低声传出她的声音。她在唱刚才那首有关卖蚵女和篓子的歌。现在听起来断断续续,我非常确定那是因为她正弯腰解开鞋带、拉下吊裤带,也许正在踢掉长裤……这一切都在进行,而她的胴体和我疼痛的双眼间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就是这个想法让我乍然回神,方能离开她。二和巴特勒小姐说话、看着她对我微笑,还有被她吻过手后,再观赏她的表演是种很奇怪的经验,比以前更加刺激。她美妙的嗓音、优雅的举止、昂首阔步的姿态,都让我觉得自己偷偷地沾染了其中的一部分,并在观众高声欢呼、要求她唱安可曲时洋洋得意。她不再向我投掷玫瑰花,而是一如往常地掷给观众席上的漂亮女孩。但我知道她有看到包厢中的我,因为她唱歌时,我能感到她的目光偶尔会朝向我,她退场时总会特别对我挥挥手上的帽子,不然就是点头或使眼色。如果说我很得意,其实同时也很不满。我看过她下戏后的真实模样,难以忍受和普通观众共处一室看她表演。我想再见她,却又感到害怕。她曾经邀我再去找她,却未定下时间,我在那一阵子都觉得不安和害羞。因此尽管我依旧尽可能前往艺宫观看表演,并接受她的暗示,还是过了一周,才再度踏入后台,脸色苍白地出现在她的更衣室前,浑身不安地流汗。她依然亲切地接待我,真挚地责备我好久没来看她。我们很轻松地聊着她在音乐厅的生活,和我在惠茨特布尔的工作,我之前的疑惧一扫而空。因为她喜欢我,我又去找她——一次又一次。那个p月除了艺宫,我哪里也没去,也没和其他人见面——没和弗瑞迪见面,也没和亲戚见面,甚至减少和爱丽丝见面的时间——和巴特勒小姐见面是最重要的事。母亲开始皱眉,但当我回家说巴特勒小姐邀我到后台,待我如朋友时,她感到印象深刻。我比以往更辛勤地在厨房工作,我将鱼切片、洗马铃薯、切荷兰芹,把螃蟹和龙虾丢人锅中的滚水——忙到没时间停下来唱歌。爱丽丝郁郁地说我因为迷上艺宫的某人而变得无趣,但这几天我都没和姐姐多说话。现在每天打烊后,我会迅速更衣,匆匆吃过晚餐,跑去车站搭往坎特伯里的火车,最后到凯蒂·巴特勒的更衣室。我花比欣赏表演更多的时间和她相处,也更常看见她脂粉未施、没穿舞台装束,也没有表演态度的模样。随着我们友情的加深,她变得愈来愈不拘束,也愈来愈信任我。“叫我‘凯蒂’就好,而我该叫你一叫什么好呢?不要叫‘南茜’,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你。你家人都怎么称呼你?‘南茜’,还是‘南儿’?”她问。“‘南茜’。”我说。“那么我叫你‘南儿’一可以吗?”她可以吗!我像白痴一样点头傻笑,为了和她说话,我愿意丢弃以前的名字,换个新名,就算没有名字也行。所以她先叫我“南儿!”接着是“老天,南儿!”然后是“亲爱的南儿,帮我拿丝袜……”她还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更衣,但有一晚我来更衣室时,发现她立起一张屏风,便能在谈话时站在后面,将换下的衣服递给我,再由我传给她表演前放在挂勾上的裙子。能服侍她让我无比雀跃。我会红着脸、以颤抖的手指折好她的服装,偷偷地拿起不同质料的每件衣服——架过的亚麻衬衫、丝质背心和丝袜、羊毛外套和长裤——往脸颊上按。我从每件衣服上感到她的体温,还有独特的气味,好像每件都被施上奇特的魔法,在我手上发出光芒和声音(这或许是我的想象)。她的衬裙和裙子十分冰冷,而且不会发出声音,但我拿着它们时仍会脸红,因为我无法不想象她换好衣服时,这些衣服会掩盖或摩擦她身上柔软的私密部位,使之温暖且潮湿。每当她走出屏风,打扮的如同女孩,身材娇小而匀称苗条,参差不齐的头发梳成辫子,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先是出现一股由失望与抱憾衍生的苦闷,旋即转化成欢愉和怜爱,以及想触摸、拥抱和爱抚的欲望,强烈到我得转过身或环抱双臂,才不会突然上前贴近她。后来,我能熟练地处理她的衣服,她要求我上台前来更衣室帮忙,和正式的服装师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怕我不肯。她一定不知道白天对我而言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很快地,我不再踏进表演厅,每晚在她登台前半小时到后台,帮她换上前一晚我带回家的衬衫、背心和长裤;在她擦粉掩饰雀斑时,替她拿粉盒;帮她沾湿梳子,使她能梳直卷发;还有帮她别上翻领的玫瑰。第一次帮她做这些事后,我陪她一起走到舞台,在她准备表演时站在舞台侧边,好奇地看着灯光人员像特技者般在舞台上方的条板上灵巧穿梭。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只在另一端有个男孩和一块布满灰尘的木板。男孩的手放在牵动绳子、降下布幕的把手上。一如所有的表演者,她很紧张,我也感染了她的情绪。但当她表演完,伴随着喝彩声和踏脚声走进舞台侧边时,她泛红的脸洋溢着胜利和喜悦。老实说,我不太喜欢那时候的她。她抓着我的手,却没有看我,看起来就像沉迷于药物的女人,或像和人拥抱后的满脸通红,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笔直又清醒地站在她身边,嫉妒观众成了她的爱人。此后,我每晚独自在她的更衣室待上二十多分钟,听着打拍子的声音从天花板和墙壁传来,从远处听见观众的欢呼声让我比较舒服。我会为她煮茶——她喜欢在锅子里熬煮加炼乳的茶,煮到像胡桃一样黑、像糖浆一样稠。听着拍子的变化,我知道何时该将锅子放在炉上,她回来时茶刚好煮沸。在煮茶时,我会擦拭她的小桌、清理她的烟灰缸,并掸落镜子上的灰尘,还会整理表面裂开且褪色的雪茄盒,那些盒子是她用来放化妆油彩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杂务,都是出于爱意和乐趣——也许是一种自我的乐趣,做这些事时,我觉得身体异常发热,也几乎感到羞怯。在她受到赞叹声席卷之际,我会在她的更衣室里走动,凝视或轻抚她的物什,或者说接近轻抚一我的手指隔着一英寸的距离,好像它们有某种氛围,让我的手像是轻抚着表面一样。我喜欢她留在这里的一切一她的外套、香水,还有夹在耳垂上的珍珠,更包括梳齿上的发丝、睫毛膏上的睫毛,甚至是抽过的香烟上的齿痕和指痕。对我而言,整个世界似乎因为凯蒂·巴特勒的出现而全然改变。在此之前,一切都很平凡,现在她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生活则充满刺激。凯蒂回到更衣室时,我会整理好一切。一如前述,我会准备好她的茶,有时也会为她点好一根烟。她会卸下之前脸上狂野迷乱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她会说:“好一群观众!竟然不让我走!”或是“真是漫长的一晚,南儿。我相信当我唱‘男孩们,干一杯’时,他们就发现我是女孩了!”她会解下领结、挂起外套和帽子,接着啜茶、抽烟——表演的兴奋使她变得健谈——她会对我说话,我会认真聆听,因此知道了一点她的身世。据她说,她生于罗彻斯特的一个演艺世家。她的母亲(没提到父亲)在她还在襁褓时去世,她便由外祖母扶养长大。就她的记忆所知,她没有手足和亲戚。当她十二岁时,便以“凯特·史卓,小小名歌手”的名号登台,并在各家酒馆、小型音乐厅和剧院间小有名气。但那是段悲苦的生活,她说:“我很快就不是小女孩。每到一个地方表演,后台的门前都会有一群年纪相仿,但是更漂亮、更饥饿的女孩排队等着亲吻主持人,以换取表演的承诺,或许是一季,或许是一周,也或许只是一晚。”外祖母过世了,她加入舞团,在肯特郡和南海岸边的沿海小镇巡回演出,每晚表演三次。当她说着次数时,她皱起眉头,声音变得悲伤,也或许是疲惫。她将手托住下巴,撑着头闭上眼睛。她会说:“哦,那时候日子过得很苦,真的很苦……你永远交不到朋友,因为无法在一个地方久待。那些明星自以为大牌,不愿和你说话,要不然就是怕你会偷学他们的伎俩。观众又很残酷,让你想哭……”想到凯蒂哭泣,我也不禁流泪。看到我深受感动,她微微一笑,眨眨眼,然后伸个懒腰,以最好听的声音说:“你知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正迈向成功之路。当我改了艺名,成为大明星,全世界都爱我,滑头是最爱我的,还付我丰厚的薪水!”我们会一起笑,因为我俩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成为大明星,滑头会把多赚的钱拿去买香槟。我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忧虑,因为很清楚她的合约于八月底到期,到时她就会去别处的音乐厅——她说或许是玛格特,也或许是布罗斯德台,如果他们愿意聘她表演。我不禁思考她走后,自己该怎么办。三家人对于我去后台、身兼巴特勒小姐的好友和业余服装师到底有什么感觉,我不太清楚。如同之前所说,他们仅仅感到印象深刻,却也困惑不已。知道是友情,而非少女情怀,驱使我花掉一切积蓄买火车票去艺宫,让他们安心许多。然而,我想自己能听见他们问,一个聪敏美丽的音乐厅歌手,和一个在观众席欣赏的女孩间,会有什么样的友情?当我提及凯蒂没有情人时(从她先前谈到自己的故事得知),戴维说我应该带她回家,介绍给我英俊的兄弟认识——虽然他是在罗妲在场时故意逗她玩的。当我说到煮茶和整理桌子时,母亲眯着眼睛说:“听起来你似乎把她照顾得很好。如果你在家也能煮茶和擦桌子,对我们会有帮助……”我想母亲说的是真的,因为常去艺宫,使我忽略家务,工作全都落在姐姐身上,尽管她不怎么抱怨。我相信父母都认为她很大方地接下家务,让我有较多自由时间。事实上,我认为她现在对于凯蒂的事秉持保守拘谨的态度——因此我知道她比其他人更不安。我不再告诉她对凯蒂的感情。我不对任何人说我的古怪欲望。然而当我躺在床上时,她看得到我,就像任何正在暗恋的人会告诉你的,只有躺在床上才能做梦——在床上的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的脸颊发红,可以卸下白天遮盖感情的束缚,让感情微微发光。当凯蒂知道她在我狂野梦中扮演的角色,当她知道我是如何大胆地将我对她的感觉,转而满足不应有的私欲时,她的脸会有多红?每晚她在艺宫向我吻别,在我梦里,她温热柔软的嘴唇停留在我的脸上,移向眼皮、耳朵、喉咙、嘴——我习惯和她站得很近,为她系硬领或刷理翻领;现在,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一直盼望的事——我往前倾,嘴唇贴向她的发梢,手在她的外套下游移,直到紧贴她笔挺男衬衫下的温暖胸部,开始忘情抚摸。当我饱尝困惑与欢愉的一切幻想发生时,姐姐就在我身边!这一切都发生在脸庞感受到爱丽丝呼出的气息,或她温热的肢体压在我身上,或是她的眼睛因星光和怀疑而闪着冷漠和空洞之际。但是姐姐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对于其他的家人而言,我和凯蒂持续的友谊及时地成为一种光荣,而非怪事。父亲端着餐盘时,我会听到他对顾客说:“你去过坎特伯里的艺宫吗?我家的小女儿和那里的大明星凯蒂·巴特勒很熟。”又到了八月底牡蛎盛产的季节,我们恢复全天营业,家人催促我带凯蒂回家,他们想见她。某天早餐时父亲说:“你老说她是你的好朋友,她离惠茨特布尔这么近,却从没吃过一顿正式的牡蛎茶宴,这是多可惜的事。在她离开前,你得带她过来。”邀凯蒂和家人一起喝茶的主意似乎很糟,更因为父亲不经意提起凯蒂快离开的事,使我尖酸地回绝。稍后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说难道父亲的店配不上巴特勒小姐,让我不敢邀请她?难道我对父母和家里的生意感到丢脸吗?她的话使我郁闷,当晚和凯蒂在一起,我显得安静和难过。表演后她问我怎么了,我咬紧嘴唇。我说:“我父母要我邀你明天下午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喝茶。你不一定要来,我可以说你很忙或是病了。但我答应他们要问你的意思,而现在,”我悲苦地做结,“我问完了。”凯蒂握着我的手讶异地说:“南儿,我非常乐意!你知道我在坎特伯里有多无聊,除了蒲太太和桑迪,找不到别人说话。”蒲太太是凯蒂的房东,桑迪则是和她同住一栋屋子的男孩,他是艺宫乐队的成员,酷爱喝酒,而且又蠢又无趣。她继续说:“哦,这真是太好了,能够坐在一家真正的餐厅,和一个真正的家庭在一起一而不是只有一个有床的房间、一条脏毛毯和铺在桌上充当桌布的报纸而已!能够见到你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搭你平常搭的火车、认识爱你的人,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不知道有多棒!”今晚听到凯蒂这么不自觉地说喜欢我,让我坐立难安,甚至没时间脸红。当她说话时,一阵敲门声传来——一阵清脆、令人愉悦p而确实的敲门声,她眨了眨眼,挺直身子,惊讶地往上看。我也吓了一跳。每晚我都和她在一起,除了有人来通知她上台,还有托尼有时会探头进来道晚安,没有其他访客。如我之前所说,她没有情人,也没有“歌迷”——除了我以外,似乎一个朋友也没有,对此我一向觉得很高兴。现在我咬唇看着她走向房门,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却没说出口。我仅仅有些愠怒,因为短暂的独处时间p变得更短。来访者是一位绅士。对凯蒂来说,显然是位陌生人,因为她有礼地向他打招呼,态度却十分谨慎。他戴着一顶丝帽,看见凯蒂和躲在身后的我时便脱下帽子,抱在胸前。“我想你就是巴特勒小姐。”他说,并在凯蒂点头时鞠躬,“瓦尔特·布利斯为您服务,女士。”他的声音深沉而清晰,就像滑头一样。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递出一张名片。凯蒂端详了一会儿,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叹,“哦!”我打量着这个人。即使不戴帽子,他还是很高,穿着时髦的格子长裤和花俏的背心。一条和老鼠尾巴一样粗的金表链横过他腹部的位置,而我发现他的手指更是金光闪闪。他的头很大,头发是没有光泽的姜色,而同样也是姜色的一一也是最令人印象深刻或感到滑稽的——则是他从上唇连到耳朵的胡须、眉毛与鼻毛。他的皮肤像男孩般光滑,眼睛是蓝色的。凯蒂归还布利斯先生的名片后,他问可否和她谈话,她马上让布利斯进来。因为他在场,狭小的更衣室更显闷热而拥挤。我不情愿地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说该走了,凯蒂随即介绍我——“我的朋友艾仕礼小姐。”她这么称呼我,让我稍感愉快——布利斯先生和我握手道别。凯蒂送我到门边时说:“和你母亲说,我明天会去,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那四点过来。”我说。“那就四点吧!”她再次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的脸颊。我看见那位浮华的绅士捻着胡须,视线却礼貌地从我们这移开。我几乎无法形容星期天下午凯蒂来惠茨特布尔拜访我们时,心中复杂的感受。比起全世界,她对我更具意义。她来我家看我、和我家人一起喝茶,似乎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快乐,也是一种可惧的巨大负担。我爱她,自然希望她能来,但是没人知道我的爱一一即使是她。这是一种折磨,我想,和她同坐在父亲的餐桌上,内心却藏着对她的爱,像蛀虫一样无声而永不休止。当母亲问凯蒂为何没有情人时,我只能一笑置之。当戴维握着罗妲的手,或是托尼在桌下偷捏爱丽丝的膝盖时,我也只能一笑置之——我爱的人就在身边,却又那么遥不可及。我还担心家里的脏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凯蒂会觉得低贱吗?她会不会看到地毯上的裂缝与墙上的污痕?她会不会看到椅子巳经凹陷、毛毯已经褪色,还有母亲缝在壁炉前的一块披肩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边缘都脱线了?我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大,十八年来视若无睹,但现在我看见它们,好像透过她的眼睛检视。我也重新看见家人。我看见父亲——温和却呆板的人。凯蒂会认为他呆板吗?还有戴维,他很粗鲁;而罗妲——讨厌的罗妲——肯定是最为无礼的。凯蒂会对这些人有什么看法?她会怎么看待爱丽丝?直到一个月前,她都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凯蒂会认为爱丽丝冷漠,而她的冷漠会使凯蒂疑惑吗?或者她会——这是个恐怖的想法——她会认为爱丽丝很漂亮,反而比较喜欢她吗?她会希望当初是爱丽丝坐在包厢中接到自己丢的玫瑰,并被邀至后台被称为美人鱼吗?等她前来的下午,我时而紧张、时而高兴、时而郁闷不安——一会儿对茶桌的摆设有意见、一会儿责备戴维、抱怨罗妲,我因此受到众人斥责,将原本快乐的一天弄得很不愉快。我洗了头,还特别吹干;我在最好的裙子上加了新缝边,故意缝得弯弯曲曲的,使它立体且出色。当托尼从小厨房出来,手里握着一瓶佐餐的巴斯啤酒时,我站在楼梯顶端,汗流满了别着安全别针的丝绸衣服,觉得自己哭出来,因为凯蒂的火车到了,我必须赶去接她。他瞧见我笨拙的样子。我说:“走开!”他沾沾自喜,“你不想听我的消息?”“什么消息?”缝边还是变平了。我从墙上拿起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托尼不自然地笑,没说什么。我踩着脚,“托尼,到底是什么事?我要迟到了,你会害我迟到得更严重。”“那没事了。我敢说巴特勒小姐会亲口告诉你……”“告诉我什么?”我站着,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则拿着帽子的别针,“告诉我什么事?”他瞥向四周,压低音量,“现在还不能公布,因为还没安排好。不过你的好朋友凯蒂再过一周就要离开艺宫,不是吗?”我点点头。“她不必离开了——至少可以待上好一阵子。我叔叔向她提出到过年的新合约——他说凯蒂太珍贵了,不能让给布罗斯德台的音乐厅。”过年!那还有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和好几周。我看见时间在我面前蔓延,每天都有一个待在凯蒂更衣室和她吻别还有美梦的夜晚。我想自己大叫了一声。托尼得意地喝了口酒,爱丽丝随即出现,想知道刚才在楼梯上我们窃窃私语的内容,让我甚至尖叫……我不等托尼回答,便下楼出门,直接跑到大街上,像个喧闹的小女孩般跑到火车站。我的帽子垂到耳边——因为我忘了别好。虽然知道凯蒂不太可能穿着西装、戴着高礼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阔步地来到惠茨特布尔,当她步出火车时,我看见她打扮得像个女孩,像女孩一样走路,发辫系在脑后,手上挂着阳伞,我心中还是隐隐有些失望。然而,这感觉一如往常,很快转化成一种渴望,然后是一种骄傲,因为在脏乱的惠茨特布尔月台上,她看起来是如此明媚动人。我走向她,凯蒂亲吻我的脸颊,握着我的手,让我带她越过海滩回家。她说:“这就是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对啊!看看那边——那间教堂旁边的建筑物是我以前的学校。看见那边门口有辆脚踏车的房子吗?那是我亲戚住的地方。这里,你看,这块台阶,我曾在这里跌倒、撞到下巴。我姐姐在回家的路上帮我用手帕捂着……”我边说边用手比划,凯蒂点点头,咬着嘴唇。“你真幸运!”她说,似乎在叹气。我之前担心这天下午会很难熬,其实不然。凯蒂与大家握手,和每个人交谈,像“你一定就是在渔船上工作的戴维”和“你一定是爱丽丝,南茜最常提到你,也最以你为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这使爱丽丝脸红,不知所措地望着地板。凯蒂对我父亲也很和善。“巴特勒小姐,”当她和父亲握手时,父亲朝她的裙子点头,“这真是一大转变,从你平常的装扮变成这样?”她微笑着说是。父亲使了个眼色,补充道:“而且改善了许多——如果你不介意一个绅士这么说。”她哈哈大笑,说常有绅士说类似的话,她早已习惯,一点都不介意。总之,她保持愉快的心情,甜美而巧妙地回答所有她和音乐厅的问题,使所有人——即使是爱丽丝和讨厌的罗妲——都无法不喜欢她。我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惠茨特布尔的海湾、歪着头听我父亲说故事,或是赞美我母亲做的装饰品和画(她还对壁炉上的披肩赞赏有加!)又再一次地爱上她。我对她的爱,也因我私下知道滑头的计划、合约和那多出来的四个月,愈发温暖。她和我们一起喝茶,现在我们都坐了下来——凯蒂和我们一样,惊奇地望着桌子。那是一张牡鹏晚宴专用的正式桌子,上面铺着亚麻布桌巾,还有一盏小小的酒精灯,上面放着一盘牛油正待融化。酒精灯两边都放着面包,还有两三份切成四分之一的梓印⒋缀秃菲俊E套优杂胁孀印⑻莱缀筒徒恚褂凶钪匾哪凋玫叮徊妥乐醒朐蚍抛拍凋猛埃豢榘撞枷翟谧钌厦娴墓炕肺恢茫案撬煽加幸恢缚怼——如我父亲所说的“这样刚刚好,让牡蛎能伸展一下”,但还不至于让它们的壳打开而腐坏。我们可说是挤在桌旁,因为共有八人,还得从楼下的餐厅搬椅子上来。凯蒂和我坐得很近,手肘几乎碰在一起,鞋子在桌下并排。当母亲喊:“稍微挪一挪,南茜,给巴特勒小姐一点空间!”凯蒂说:“没关系,艾仕礼太太,真的没关系。”我往右移了四分之一寸,仍让脚紧贴在她脚边,我能感觉她的体温。父亲拿出牡蛎,母亲倒啤酒和梓檬汁。凯蒂一手拣起一只牡蛎贝,另一手则拿着牡蛎刀吃力操作。父亲见状,大叫出声。“啊,巴特勒小姐,我们忽略了应有的礼貌!戴维,你来操刀,教女士该怎么做,否则她可能会割伤手。”“我来做。”我连忙在哥哥的手还来不及碰到牡蛎和刀子之前,从她手上拿过来。我对她说:“要这样做,你得将牡蛎握在掌心,扁平的壳才会在上面,就像这样。”我拿着牡蛎给凯蒂看,她严肃地凝视。“你得拿刀切入——不是中间,而是壳的韧带,就是这里。你得握着刀撬开。”我将刀轻轻转了一下,牡蛎壳应声打开。我继续说:“你得牢牢握着,因为里面都是液体,连一滴也不能滴出,那正是最美味的地方。”在我的手掌上,小小的牡蛎浸在汁液中,赤裸又滑溜。我以刀子指着,“就是这里,这叫唇须,你得把它清干净。”我用刀锋轻弹一下,将唇须切除。“然后将牡蛎切下来……这样就可以吃了。”我小心地将牡蛎放在她手中,当她圈起手指接过时,我感到她手指的温热和柔软。我们的头靠得很近。她将牡蛎拿到嘴边,停了一下,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我的眼睛。我轻声对她说,但我并未察觉,其他人都静下来听我说话,餐桌噤若寒蝉。当我的目光从凯蒂那边移开时,发现大家望向我这里,我马上脸红。终于有人开口,是我父亲,他大声地说:“巴特勒小姐,千万别像饕客一样马上吞下。我们不在餐桌上做这种事,你得好好嚼一嚼才行。”他和善地说,凯蒂笑着看手里的牡蛎壳。“这真的是活的?”她说。“活生生的,只要你努力听,就会听到它在尖叫。”戴维说。罗妲和爱丽丝提出抗议。母亲说:“你会害女孩子觉得恶心,别理他,巴特勒小姐,尽情享受牡蛎就好。”凯蒂照做。她没再看我,直接将壳中物放入口中,又快又用力地咀嚼,徐徐咽下。她以餐巾擦嘴,并对父亲微笑。“老实告诉我,你有这样吃过牡妮吗?”父亲自信满满地说。凯蒂说没有,戴维欢呼一声。有那么一下子,四周鸦雀无声,除了一顿上好的牡蛎大餐所制造的声音:剔除壳韧带的声音、丢掷剔除的唇须的声音,以及牡蛎汁液、牛油和啤酒的滴流声。我不再帮凯蒂打开牡蛎壳,因为她可以自己来。当她开了大约六个牡蛎贝之后,她说:“看看这个!看起来真是粗野!”她更仔细地观察牡蛎,“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既然都有唇须,我猜它们全是公的?”嚼着牡蛎的父亲摇摇头,“其实不然,巴特勒小姐,别让唇须误导你。牡蛎可称之为奇异的生物——有时是公的,有时是母的,似乎能随心所欲。事实上,它们是标准的变性生物!”“真的吗?”托尼拍着餐盘。“你就有点像牡蛎,凯蒂。”他不自然地嘻笑说道。她听了似乎有些不安,随后便露出笑容,“我想没错,只是觉得很奇特,过去没人把我和牡蛎联想在一起。”“千万别误会,巴特勒小姐,在这间屋子里,这种话是赞美。”母亲说。托尼大笑,父亲则说:“哦,的确!的确!”凯蒂保持微笑,起身拿胡椒瓶,当她再度坐下时,脚缩回椅子下,我觉得大腿不再温暖。当桶子里的牡蛎全吃完,柠檬汁和巴斯啤酒也都喝完的时候,凯蒂说一生中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一餐。我们将椅子移开餐桌,男士们点烟,爱丽丝和罗妲则摆上喝茶用的杯子。他们说了更多话,也问凯蒂更多问题。她有没有见过娜莉·鲍尔?她认不认识贝丝·贝尔伍、珍妮·希尔,或是乔利·约翰·纳什?接着又是另一个话题:她真的没有情人吗?凯蒂说没时间和人交往。还有她在肯特郡的家人,她什么时候会和他们见面?凯蒂说自从外祖母过世,她就没有家人。母亲啧啧出声,直说可怜。戴维说假如她愿意,可以投靠我们,因为我们有能力帮忙。“可以吗?”凯蒂说。戴维说:“当然。你一定有听过这首歌:“‘她有叔叔、有兄弟、有姐妹、有母亲,“‘还有她的姑姑与阿姨……’”戴维一唱完歌,我们便听到开门声,以及从楼梯传上来的大叫声。三位亲戚出现了,乔叔和罗西娜婶婶尾随在后_他们全穿着星期天上教会穿的最好行头,闯进来说如果巴特勒小姐不介意,想“看看”她。更多椅子被搬了上来,还有更多杯子;一轮自我介绍完毕,窄小的房里充斥着热气、烟味和欢笑。有人说我们家没钢琴,不能让巴特勒小姐高歌一曲真可惜。我的大表哥乔治开口:“可以用口琴代替吗?”顺手从外套口袋掏出口琴。凯蒂脸红了,说不能表演。每个人都叫着:“哦,拜托,巴特勒小姐,请你表演!”“你觉得呢,南儿,我该让自己出丑吗?”她对我说。“你知道不会的。”我说,对于她转头问我意见,并在大家面前叫我的小名而兴奋。“好吧。”她说。我们为凯蒂清出一小块空间,罗妲跑回家叫姐妹一起来看。她唱了《我爱的男孩就在顶楼座位上》和《咖啡馆女孩》,又为刚赶到的罗妲姐妹唱《我爱的男孩》。凯蒂对乔治和我耳语一番,我帮她弄来父亲的帽子和拐杖,她为我们唱了几首民歌,最后以在艺宫表演结束时唱的有关情人和玫瑰的歌作结。我们为凯蒂鼓掌欢呼,她挥挥手,鞠躬超过十次。她看起来很热,满脸通红,而且很疲倦。戴维说:“现在该你来一曲了吧,南茜?”我给了他一个眼色。“不要!”我说。不论如何,我绝不在凯蒂面前唱歌。凯蒂好奇地看着我,“你会唱歌?”“南茜有你听过最美的嗓音,巴特勒小姐。”一位亲戚说。“对啊,快唱吧,南茜,赶快表演!”另一位亲戚说。“不!不!不!”我再度大叫,坚决的态度使母亲皱起眉头,其他人则大笑。乔叔说:“这真可惜。巴特勒小姐,你应该听听她在厨房时唱的歌。她是只小鸣鸟,是只小云雀,让你倾心听她唱歌。”整个房间里传着同意的低语声,我看见凯蒂对我眨眼睛。乔治高声说我一定只唱给弗瑞迪听,又是一阵笑声,令我脸红,只敢盯着膝盖看。凯蒂看来有些疑惑。凯蒂问:“谁是弗瑞迪?”“弗瑞迪是南茜的恋人,一个非常英後的小伙子。她一定有向你炫耀过吧?”戴维说。凯蒂说:“没有,她没提过。”她轻描淡写地说,眼神中透露出有些古怪与悲伤。我的确没对她提过弗瑞迪。事实上,这些日子来我几乎不把他当成情人,自从她来到坎特伯里,晚上我便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弗瑞迪。他最近写了一封信给我,问我是否还在乎这份感情?我把信放在抽屉里,压根忘了回复。大家又拿弗瑞迪开玩笑,我很高兴罗妲的一个姐妹闹了笑话,她从乔治手中夺走口琴,吹了首难听至极的曲子,使男孩们全对她咆哮,拉扯她的头发要求停止。正当他们叫骂时,凯蒂倾身过来轻声说:“南儿,你可以带我到你房间,或是其他安静的地方一会儿吗?就你和我。”她面色凝重,我担心她会昏倒。我起身带凯蒂穿过拥挤的房间,告诉母亲我要带她上楼,母亲正困扰地盯着罗妲的姐妹,不知道该笑还是责备,心不在焉地对我们点头,我们随即逃之夭夭。卧房比店里来得凉爽,也比较阴暗,尽管可以听到叫嚣声、跺脚声和口琴声,还是比刚刚离开的房间来得安静。房里的窗户巳经打开,凯蒂走了过去,双手靠在窗台上,闭上眼睛,迎着海湾吹来的微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你还好吗?”我问。她转向我,摇头然后微笑,却再度流露悲伤,“只是累了而已。”我的水瓶和脸盆放在旁边。我倒了一点水给凯蒂洗手脸。水滴溅在她的裙子上,也在她的头发上留下了暗黑色的斑点。凯蒂的皮包在腰间摇晃,她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根香烟和一盒火柴,“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真的很想抽烟。”她点燃香烟,大口吸着。我们四目相交,不发一语。因为我们都很疲倦,房里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两人便并肩坐在床上,彼此靠得很近。感觉十分奇怪,和她一起待在这个房间还在这个位置上!一有无数个小时的时间,我放纵自己幻想她。我说:“这真是……”当我说话时她刚好也开口,我们都笑了。“你先说。”她说,又抽了一口烟。“我要说,真高兴能像这样邀你来我家。”凯蒂说:“我要说,真高兴能来你家!这里真的就是你和爱丽丝的房间吗?这是你的床吗?”她非常惊奇地打量——好像我带她到别人的房间,却谎称是我的房间——我点点头。她再度陷入沉默,我也是。我可以感到她欲言又止,正在盘算怎么开口。我有一丝兴奋,认为自己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当她再度开口,说的事却和合约无关,而是关于我的家人——关于他们有多好、有多爱我,以及我有多幸运能拥有这些家人。我想起她曾是个孤儿,强忍着不回话,继续听她说。我默不出声似乎使她更消沉。当凯蒂抽完烟,将烟蒂扔入火炉后,她吸了一口气,说出我一直等待的事。“南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好消息,答应一定要为我高兴。”我简直按捺不住。整个下午我一直想为这件事欢呼,我笑着说:“凯蒂,我已经知道了!”她好像皱了皱眉,我连忙接着说:“你可千万别生托尼的气,他已经告诉我了一就在今天。”“告诉你什么?”“滑头要你继续留在艺宫,你至少会待到圣诞节!”凯蒂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我,移开视线扑哧一笑。“这不是我要说的消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滑头的确要我留下来——不过我拒绝了。”“拒绝了?”我瞪着她。凯蒂的目光并未和我交会,看着自己的脚,双手环腰,“记得昨晚来访的布利斯先生吗?”我点点头。她今天都没有提起他,而我在她来的时候紧张兮兮,忘记问他的事。她接着说:“布利斯先生是位经理——不过不是滑头那样的音乐厅经理,而是艺人的经理:一位经纪人。他看了我的表演,然后——哦,南儿!”一一她忍不住激动起来,“他看了我的表演,十分喜欢,向我提出一纸合约,在伦敦的一家剧院演出!”“伦敦!”我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附和。这真是难以形容,要是她去的是玛格特或布罗德斯德台,我还能偶尔去看她。如果她去伦敦,我就再也看不到她,那和她去了非洲或月球没两样。凯蒂继续说着布利斯先生认识多少伦敦剧院的朋友,还答应让她在所有的剧院表演一季;他赞美她的优秀,认为她不该局限在地方舞台上;她该到城市追求名气,在那里成名很管用,得来的财富也是……我几乎没在听,只觉得愈来愈悲伤。我伸出一只手遮住双眼,无力地低下头,她停下来。“你不为我高兴。”她轻声说。“我是很高兴。”我说,声音混浊不清,“但我更为自己难过。”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楼下餐厅传来的笑声、砸椅子声,还有从开启的窗户外传来的海鸥声。自从我们进来,整个房间似乎变得阴暗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冷,比我在整个夏季里所能感受的任何凉意来得更冷。我听见她向前一步,坐在我身边,把我的手从额头上拿开。她说:“听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我看着她,除了雀斑是深色的,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看起来很大。“你觉得我今天看起来美吗?你觉得我今天很随和、很愉快且和善吗?你觉得你父母喜欢我吗?”她的言词有些狂乱。我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点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他们有好印象。我披上最精巧的掩饰,使他们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原本想他们可能是全肯特郡最蛮横无情的家人,我得努力装乖,使他们能像对女儿一样信任我。不过,南儿,他们一点也不蛮横无情,我也一点都不必装乖!他们是我遇过最和蔼的家人,而你是他们的一切。我实在无法要求你离开……”我的心似乎倏地停止一稍后又像活塞一样扑通跳动。“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她别开目光,“我的意思是请你和我同去伦敦。”我眨眨眼,“和你一起去,但是该怎么做?”“如果你愿意,当我的服装师。当我的——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我和布利斯先生谈过,他说一开始不能给你很多薪水——但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应该是足够的。”“为什么?”我接着问。她将视线移向我的双眼,“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很有帮助,也为我带来好运。因为伦敦是个陌生的地方,布利斯先生可能别有居心,我没有别人可以……”“你真的认为我会拒绝你?”我缓慢地说。“今天下午,是的。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相信是的——哦,这和在更衣室时完全不同,那时只有我们两个!我之前不知道这里对你的意义,也不知道你有一个——一个恋人。”她的话使我鼓起勇气。我抽回手,站了起来走向床头,那里有个小橱柜,里面有个抽屉。我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给凯蒂看。“认得这个吗?”我问,她露出微笑。“这是我送你的花。”她把花从我手中拿走,握在手上。那朵花既干燥又脆弱,花瓣的边缘已经褪成褐色,一碰就脱落,整朵花都是扁的,因为我将它放在枕头下睡过许多夜晚。我对凯蒂说:“当你投掷这朵花给我的时候,我的人生就改变了。我想自己以前都在沉睡,或是死了——直到那一刻。自从我认识你,我便醒了过来,这才算活着!你觉得我会轻易放弃和你在一起的机会吗?”我的话吓到她一它们的确可能会吓着她,因为我从没对她说过这种话。她移开视线,看着房间说:“那他们呢,楼下的亲人?”她对着门点头,“你的父母、哥哥、爱丽丝和弗瑞迪?”当她说话时,一声大叫传来,接着出现互相抬杠的声音。我想说“和你比起来,他们对我不具意义……”却只是耸肩微笑。她也微笑了,“你真的要来?我们得在星期天离开,你知道——就是下个星期天,不能给你更多时间。”我说这样够了,凯蒂将压扁的玫瑰放在床上,用力握着我的手。“哦,南儿!亲爱的南儿!我们会有很多相处的时间,我向你保证。”她这么说时,将我的手摊开,给我一个激烈的拥抱,并愉悦地大笑,我可以感受她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颤抖。突然间她退开了,我只能抓着眼前虚无的空气。楼下传来更多噪音,有开门声、脚踩楼梯发出的声响,以及爱丽丝大叫“南茜!”的声音。她停在卧房外,却因太有礼貌——或是太害怕——而没有扭转门把。姐姐说:“大家都要回去了。母亲请巴特勒小姐下来一会儿,让他们和她道别。”我看着凯蒂,“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儿就下去。还有,”我压低音量补充:“别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我稍后再说。”她点点头,又用力握着我的手。她打开门,在楼梯口和爱丽丝会合。我听见她们一起下楼的脚步声。我站在阴影中,将颤抖的手指放在面前。认识凯蒂以后,我总是非常仔细地搓洗双手,就算只是手上的纹路沾上一丝污痕,都觉得像是将深黑色和珍珠白并置般突兀。尽管如此,我的手依然留有牡蛎的气味,还有一条可能是龙虾背上的毛或虾须的细丝卡在指甲里。我想:如果我放弃家人、我的家以及和牡蛎有关的生活,一切会变得如何?如果我待在凯蒂身边,沉浸在繁盛而隐密的爱情中,一切会变得如何?会不会令我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