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冈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地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她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还害羞地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
这个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我一声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裏意淫,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地看着离非,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的感情,多得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静默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只好开口了。
这句“公主”叫得青瞳很失落,这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地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儿好不好!”她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比画的地方远一点儿。两人静静地坐着,离非也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
离非道:“那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这裏过得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得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裏难过吗?”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青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喜不喜欢她,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和着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
离非迟疑道:“我……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
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
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
青瞳还在说:“离非,我想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活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离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给西瞻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后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让你以后过得快乐!”
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离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惊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离非道:“什么声音?”
青瞳笑道:“狼叫!”离非吓了一跳,霍然站起,遥望远处在白绢般的月光衬托下,许多黑点排满了小山冈。
“啊……这……这是多少狼?哪里来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只,具体多少忘记了。”
离非愕然转头望着青瞳,见她眼中全是促狭的笑,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着我跑,别怕,狼离着还远,不一定能追上我们,别怕,跟着我跑……”
青瞳大笑起来:“谁说的,狼早就追上我们了,此刻我们就在那个山冈上,已经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笺,我们三个都没跑掉。”
青瞳看到离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侍衞们回去说你这个赐婚使是大大的忠臣!听到狼叫,不顾自己安危冲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职了。山坡上有两件女子的血衣还有些钗环什么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尸。放心吧,身材比着你找的,脑袋整个吃了,没有人能认出来!”
“你……你什么意思!”离非惊得几乎跳起来,“我要下去!”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们这边还有五十个精锐,狼讨不到好去。就算它们从山冈冲下来,下面营帐前有那么多死牛死羊,狼群不会过来攻击我们。”
离非脸色惨白,他静了许久才慢慢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青瞳!青瞳,我……对不起!很对不起!”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离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一样,她立即就明白了离非的意思,大家都算得上聪明人。她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结果,于是她颤声道:“你……你怕你带来的侍衞出事吗?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弓箭手保护他们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步的好手,你去帮不上什么忙的……”她的声音干涩到自己也不能听。
“对不起……青瞳!”离非声音哽咽了,“我不能……”
“养我很容易的,我不用吃什么好吃的,你知道,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青瞳继续垂死挣扎,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对不起,青瞳,对不起!”离非痛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就是这样,他向跌在雪地里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说的“对不起”,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两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对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这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从衣襟上摘下这个用不着的东西还给她,还是“对不起”,那么有君子之风,然而这颗心已经破碎了,他看到了吗?
“为什么……”青瞳暴怒起来,号啕大哭,“为什么!”
离非道:“我不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地住在舅舅家里,我一直那么用心地学习,我真的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他的目光悲悯,轻声道:“青瞳,你看到过流民吗?那年我家乡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带进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见的全是流民,瘦得没有一点儿生气,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却鼓得老高,像画上的恶鬼!一路上除了尸体,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
“青瞳,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当时只有六岁,宁国公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舅舅,他只在小时候见过我外公一次,哪里有什么感情?他本想给点儿钱打发我走,只是逗小孩问了我一句‘长大要干什么’,我回答他:‘我要当大官,我要为百姓做点儿事情!再不让人饿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让我读书,对别人还说我是他亲外甥,后来还送我进宫去做太子伴读!”
他喊出来:“青瞳,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