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短小的软剑剑身极细,缝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纹一样,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后有武功高强的任平生守着,不怕他借机行刺。何况衣服还是现给他找的,元修没机会做什么手脚,所以也没有叫人仔细搜身。
屋内屋外的侍衞一起大哗,大喝着冲向他。元修心存死志,藉着跪下已经用手指将软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后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后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软剑狠狠地冲他自己心口刺下,原来他刺青瞳只是虚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只听笃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元修惊讶抬头,见一只苍白的手将他的软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经被任平生拉得后退了一步,此刻尽力前扑才够着他的剑锋。要不是鲜红的血正从手剑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来,她的姿势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间元修的神情就让青瞳觉得不对,她只是来不及说话,只好尽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时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夺,青瞳右手一串串渗出的血珠登时变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鹰浸了鲜血,更加红得夺目。元修大惊,手底下发软,用不出力气,只是喝道:“你做什么?放手!”
青瞳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冲他一笑道:“别担心,我这只手受过重伤,不大能觉出疼来。你先放下剑,我有话说。”
觉不出疼不代表不会受伤,眼看血流了满满一剑刃,元修实在用不下力气了。他长叹一声扔下手中软剑:“你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好男儿理应阵前杀敌,保家衞国,你竟要自我了断?”
元修惨然一笑:“阵前杀敌,保家衞国,我想了半辈子,可惜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了。你出的好计谋,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吗?史笔如刀,多少权臣将相即便在世时风光无限,死后却逃不过这种利刃。我便是挣扎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我父无辜,不应该留下国贼的骂名,还望公主给他留下一点儿清誉。
“我已经在书信中写明,我一死赎罪之后,公主如果能让史官写下我只是假意投敌,暗中、暗中谋划救援皇上,那么我这五万关内军就会归于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愿,只要史书对我从贼只字不提,我的关内军就会解散,绝不报复。但是如果诚如公主前面所写,那么元家军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善罢甘休!”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声色俱厉。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开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面前叫他,“你听我说,史书之所以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它正直!别说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写什么,不写什么。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获罪!只要发生了史官认为可以影响苑史的事情,就一定会出现在史书上!所以你从逆之事,我即便愿意,也没有能力替你掩饰。”
元修暴跳而起,满屋子侍衞早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此刻好几只手一起上前将他摁在地上。青瞳迎着他的怒视接着道:“但是你的行为不会影响元承茂,你父一个商人,倾家救助朝廷,现在南华州和扈州的军队百姓商旅还行走在他开辟的栈道上。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大苑史上,你父元承茂仍是护国良臣!我给你的手谕,只有第一日上午的《关内侯传》是真的,其他全是幕僚所写,无论你归降与否,这点儿不用担心。”
元修停止挣扎,呆呆看着她。青瞳紧握右手阻止血流过多,接着道:“至于你,你可愿意看到史书上记下这样的话吗——元修从逆,然其为社稷苍生,翻然悔悟,率军南下直扑京都,解民之危,息国之难,元家军名扬宇内,元修功大于过,不辱其父声名!”
元修脸色赤橙黄白交替变化,心中起伏不定。如果是十日以前她说出这番劝降的话,八成元修会一口口水吐过去,但是现在这番话却真让他动心了。史笔如刀,萧瑟真是找到了这类人的软肋。
青瞳示意侍衞将他放开,来到他身边用朋友聊天一样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的父亲商人出身,一直被朝中勋贵排挤,他们也只视你关内侯为钱袋,不停有人去要钱要物。五年前,去关中传旨的内监公然要求你们贿赂他五万两白银,还说你会的不过是做买卖,除了能孝敬点儿银子还有什么用处。你想要扬眉吐气,憋着这口气很久了吧。你父亲自幼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为你广延名师,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落下。你也十分争气,曾带领你的关中军剿灭悍匪,保了一方平安。我在定远军中就听过关中有你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在我看来,你的才能在大苑数一数二。可惜朝廷不放心你这五万私兵,无论你怎么努力,始终不给你带兵杀敌的机会。你的关内军和定远军一样,出了属地就是死罪,你也和周毅夫老元帅一样,深受忌惮。”
她温和地凝视元修:“说你贪图权势,野心谋国,我却不信!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证明一下你这个商人的子弟能干大事,证明一下你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你年纪轻,无法忍得下周老元帅能忍下的气。”
元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今日被这年纪小于自己的小姑娘轻飘飘地说出来。她生于皇室,长于帝家,便是嫁到边关也立即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她怎么能理解一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长年被压抑是多么痛苦。他抬起头,狠狠地、恨恨地看了青瞳一眼。
青瞳凝视着他道:“你是恨老天给每个人的机会不公,还是认为我没受过任何挫折?”
元修吃了一惊,他两样都是。这童参军竟然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每个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你在羡慕我,安知我就不羡慕你?至于机会,那的确是不公的。你的机会不如我,却有无数人机会不如你。元修,你认为如今大苑没有人胜得过你吗?”
元修垂下头,缓缓摇了摇道:“公主便远胜于我,当日我以疲惫残兵败于武本善将军之手,事后细想,就是人马相当,我也未必能胜。这天下之大,胜过我的人必然很多,也必然有人终生也没有得到一展才华的机会,便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一生。若非如此,知遇之恩怎么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豪杰以死相报?的确,我曾领兵剿匪,曾坐镇一方,也曾打了这痛痛快快的一场大仗,实在不应该埋怨老天不给我应得的机会。”
青瞳接口道:“你明白就好,经此一事,侯爷必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领兵,就更多几分谨慎。”
“日后……”元修苦笑,慢慢道,“公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归降,元修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果我胜了这一仗,归降尚可保得声名。现在我是兵败被俘,即便归降,你还敢让我领兵吗?”
“如何不敢?元修,你若不领兵,那我要你何用?你想要的是机会,我可以保证,现在才是你扬眉吐气的机会。宁晏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即便顺利抓我父皇还朝,在他看来,也还是会觉得你只是棋子。他有的是自己人,有的是立功比你更大的人。你若降我则不然,我现在不许你荣华富贵,我只许下以后你可以凭自己能力去挣,挣到多少是多少,只许你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天下万民!”
元修腹中腾起一阵热浪,这实实在在的话比前面的谕旨更能打动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