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翰命人拖离非走,京都城中就有几处观赏风景的小湖,宁晏只说要把他沉进湖中,却没有说是哪一个湖。可是看他不住咆哮的样子,庄翰尽管为难,却也不敢回去问问清楚。他思虑再三,带着离非向离皇宫最近的小明湖走去。
一路上离非都处于半昏厥状态,血不断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或快或慢地流出来,从城门一直红到湖边。
庄翰看着湛蓝的湖水停下脚步,苦着脸看离非。离非早已昏厥,脸色白得和死人毫无分别,随着他一松手就软在地上。这还哪里用得着绑上石头,现在扔进去他就肯定没有活路。
这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且别说除了真正的变态,不会有人对杀人感兴趣,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单单离非是宁晏的外甥,庄翰就觉得心裏发毛。宁国公现在是气急了,万一明天他又反悔了,回头想起外甥的好处,迁怒起自己来,可还有活路吗?
可是不执行命令,恐怕今天就没有活路了。庄翰一路上摸了几次离非的鼻息,很希望他路上自己死掉,那他就不用为难了。很可惜,离非看着和死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偏偏这口气还喘得挺好。庄翰再也拖延不得,只得随便捡了几块石头塞进离非的怀里,双手合十,道了声:“冤有头债有主,离大人西去安好,可别来找我。”他咬咬牙,将离非拎了起来,比画了几下,预备往湖里丢去。
便在这时,一个冷清的声音传来:“庄翰,你若真的扔下去,你就死定了。”
庄翰大惊回头,湖边远远地停着一辆马车。他在这裏执行任务,就将原本在湖边的百姓都赶开了,听说要杀人,有胆子小的就走了,也有些爱看热闹的留下来,远远地围着。这辆马车当时也是乖乖地走到远处停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谁知看了半天热闹马车里都没有动静,现在却突然传出声音,又是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他惊惧地喝道:“谁?谁?”
马车突然转向离去,声音又传了出来:“想活命的带上他跟我来。”
庄翰喝道:“是谁?站住!”然而马车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庄翰大叫起来:“站住!给我站住!”
眼见马车突然加速,庄翰咬咬牙跳上马追了过去。他带来的十几个禁军面面相觑,叫着:“大人!大人!”庄翰吩咐道:“你们看着离非,我去去就回。”
马车的速度本来比不上单独的马匹,但是这拉车的马竟然是良驹,一直跑出去很远。见庄翰追不上,自己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庄翰才气喘吁吁地纵马跑过来,赶车的侍从跳下马来,将车帘子打开。司徒德妃一身素服坐在车中道:“庄翰,我让你带着离非跟我来,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来,是想活命还是不想?”
庄翰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个问题根本不能回答。他厉声问:“你是何人?”
其实德妃曾经和景帝一起检阅过禁军,但是庄翰职位较低,没有亲见,所以也就不认识她。
司徒德妃深深吸一口气平定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目前能做到的最缓慢平静的声音道:“你莫管我是谁,只记得,我是来救你活命的人。”
庄翰怒道:“你再不说,我就当你是江州奸细,要叫禁军拿人了!”
“奸细?”司徒德妃笑了,声音有一点儿尖厉,不过他们双方都太紧张,庄翰也没有注意。等笑声止住,司徒德妃冷冷地加重语气:“你倒是忠心可嘉,不过现在的奸细,三天后就会是功臣。现在你这个忠臣,三天后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庄翰脸色雪白一片,色厉内荏地喝道:“果然是江州奸细,你竟敢到京都撒野,今天就别想活了!”
司徒德妃嘴角牵动了一下,居然有人认定她是江州的奸细!不知道青瞳听了,是会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她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杀了离非,然后三天后就等着给你那国公陪葬吧!”说罢,她示意驾车走人。
庄翰的心咚咚直跳,军情是机密,不可能全数让他知道,但是从宁晏越来越坏的脾气他也能感受一二,何况毕竟有那么一支大军虎视眈眈坐镇在江州,谁也遮掩不住。军中已经人心惶惶很久了,迫得宁晏要严刑镇压,有妄论军情、散布流言的立斩。砍了几十个脑袋以后,大家都沉默了。除了吃饭时发出的哗哗声,整个军营死气沉沉,许多人走路都放轻脚步,呼吸都尽量低微,压抑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头上。
庄翰很不甘心,难道他想叛变吗?他本是十六衞军的千总,没有多大背景的他在遍地王侯子弟的十六衞军中熬到这个位置,用了整整二十年。名义上一千个人都归他管束,却常常一个新来的什么大员的子侄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十六衞军被称为少爷兵,这类有背景的人又实在太多,他不但摆不得长官的谱,还要时时小心不能得罪了人。他这口闷气整整憋了二十年。
直到政变也没有他们的事,朝中的大员选择服从的立即就能升官;脾气激烈的去怒斥,也能青史留名;或者你两样都不愿意,辞官在家,大半也能保得性命。
可是像他们这样的武官就不同,无论是杨予筹还是宁晏,动手之前都已经和军中大将通过消息,到他们手中就只是一纸军令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盖着玉玺的旨意下来,主将都没说话,他有权质问一下是哪个皇帝下的旨意吗?他一个小小千总,只怕一出声就先没命了吧。
天知道,他也曾患得患失,夜不能寐,内心挣扎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去巴结宁晏亲信的。反正是投靠了,何不借此混个出头?
他这一步走得不够早,当时胜利的天平已经明显倾斜向宁晏的一边。宁晏对这些看到形势明朗才投靠的人不很在乎,他百般巴结只落了个禁军副将的官职。如果早一些,像李玄良,就远不止这样的前程。许多人和他的选择相同,于是曾经一度稀落的朝堂又热闹起来。
然而世事为何这般无常?本来应该再也无力压下天平的那边竟然逐渐增加了分量,就那么一点点地和他们接近了,再加上那么一点儿,就要倾向另一边了。而这京都,大概就是那最后的一点儿分量了吧。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咬住牙死死守住京都,一定要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