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之后,德妃司徒慧就一直被囚于冷泉宫,元修等知道她是公主的仇人,并没有好好待她。她正坐在殿中一堆稻草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在现在天气热了,倒也不见畏缩之态。
门外有人唱报“公主驾到”,司徒德妃微微一笑,仍旧坐在地上不动。銮轿进不了门,早有侍从拿出软椅,扶着青瞳坐到椅子上。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德妃轻轻笑了,道:“苑青瞳,你是不是在想让我怎么死?打起仗来你神通广大,若论这宫中,我在这个深渊里半辈子了,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岂是对手?”
“你记得我的名字?”
司徒德妃露出厌恶的表情:“记得,从孙延龄说你比我皇儿还强的那天开始,我就死死记住了你的名字,因为我又多了个敌人!皇上也许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可是一时也不敢松懈!
“太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任何有可能威胁我皇儿地位的人,我都不能放过!”
“你皇儿的地位?”青瞳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威胁九哥的地位啊?他仍是大苑第一位有封地的亲王,是实际上的皇长子。”
“那些算什么!我的皇儿要当太子,要当皇帝!宁晏当朝了,我本来都没了希望,只能拼了投敌保住他,可是你又把天下打回来了。好,你替我做了大好事,哈哈,苑青瞳!你替我这个仇人做了大好事!只要太子死了,还有谁能当太子,当然是我的皇儿。你也不得不承认吧,哈哈哈。皇上回来,还不一定饶了你私杀太子之罪呢。到最后,你打下这个天下,还是要给我皇儿!”她声嘶力竭地笑。
“仇人?”青瞳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配!我姓苑,你姓什么?”
青瞳喘了一口气道:“我极度讨厌你,所以你一定死得很惨!”
司徒德妃道:“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嘛,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娘是我害死的,当时我就知道和你结下死仇,不能善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皇儿能继位,我死多少次也没关系。你想让我怎么死?不知道你有想象力没有?没关系,你都用出来!不过你记得,现在宫里的事都会被记下来,将来皇上都会知道,就像你把太子毒死了,皇上也会知道。”她恶毒地看着青瞳,哧哧地笑。这副面貌,谁也不能说她还有一点儿美丽的地方。
“噢,我和你不同,我的想象力不会放在这类龌龊的事情上,宫妃一般会死于三尺白绫,你也这么去吧。”青瞳平静地说。司徒德妃的样子让她恶心,萧图南说得没错,要是论阴狠,她比不过后宫那些心理扭曲的嫔妃,换一个战场,她会输给司徒德妃无疑。
她凝视司徒德妃道:“不过你走之前,听听我准备怎么对付你的皇儿吧。”她也冷笑:“传我规令,九皇子私通叛贼宁晏,着削皇籍,发配流州,于当地驻军为奴!”
司徒德妃猛地站起,叫道:“不!你不可以这样!整个皇城,只有我的皇儿带领禁军抵抗过宁晏,他被关进大牢一年,天下谁不知道?你这样谁都知道是报复!谁也不能信服!”
青瞳冷冷道:“那又怎么样?别说他只些微抵抗了宁晏一下,就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诬陷而死的也数不胜数。司徒德妃,你心机再多,也比不过我大权在握!我现在想怎么对付他,都只需要一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的一切都为了九哥,现在我让他成了奴才,请问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白绫送到,小太监看着她,等她下令。青瞳心紧紧缩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司徒德妃就要死于自己的一句话了,这感觉和战场上杀人完全不同,十分龌龊恶心,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过这个害死她两位亲人的凶手,那样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了!她一咬牙,示意可以动手,然而心中轻轻一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青瞳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你……你……”司徒德妃全身颤抖,她全不管白绫已经缠在脖子上,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嘶叫道:“你不可以这样,等皇上回来,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到时候,你就完了。皇上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他最喜爱我儿,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他最后还是会立我皇儿为太子的!好,凭你,但是等皇儿熬到皇上回来,就是你死了。”
青瞳轻轻咳嗽几声,俯下身,低低道:“那你猜,我会不会让他熬到父皇回来呢?”她不愿看,示意侍从将她扶出去。冷泉宫确实是冷宫,只进去这么片刻,就遍体皆寒。
一行人从冷泉宫出来,抬着雀銮默默地走着。青瞳倚在銮轿上冷漠地看着远方,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她偶尔发出的低低咳嗽。气氛太沉闷,过了许久花笺才开口:“青瞳,你……你真的想杀死九殿下吗?”
青瞳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反问:“你觉得呢?”
花笺坚定地摇摇头:“不会,你不会!”
青瞳脸上的冰封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暖洋洋的。花笺还是相信她的!这句“不会”在现在真的很重要!在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她真的很重要!
她笑道:“九哥穿着宽袍广袖九龙四海亲王朝服指挥打仗,你听说过没有?他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唱戏啊!”她摸着自己右肩,这裏有一道伤痕,半年前有一支流矢撞到她护肩甲上又滑了进去。伤得不重,青瞳想象自己当时穿的如果不是盔甲而是九凤朝阳的公主朝服,这支箭一定能把她钉在地上!
想到这儿她摇头笑道:“这个人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点儿挫折没遇过,太骄傲啦!去流州打个转儿,看看戍边的将士是怎么打仗的,对他只有好处!”
“可是……可是青瞳啊!你现在和他有杀母之仇,我怕他回来会想找你报仇!”
“应该如此,杀母之仇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所以啊……”青瞳轻叹道,“花笺,我……我想等这边一切定下来,就回西瞻。我真是灰心,还不如去那漠北草原,无忧无虑过了这辈子!”她说罢,张开手,看着手心裏因为失血也黯淡无光的鹰,喃喃道:“该我做的我一样也没推辞,我现在觉得亏欠的,只有阿苏勒了。”
“青瞳!”
“嘘!别说,我现在不会走,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个整齐的江山、锦绣的天下,谁让我姓苑,我要对得起这个国家!”
那日以后,青瞳开始认真休息,努力保养,稍有精神就过问些朝政,也在宫中接见一些臣工,开始理政了。
早在攻克预州的时候,驻守预州的霍庆阳就已经暗中通敌,如今京都拿下,不必担心家眷生死,他当然更顺理成章地投诚了。南方剩下的州府在京都城破的当天就有四个投降,其他五个就由霍庆阳代替青瞳带兵去攻,近两个月以后,大苑全线收复。
宁晏当朝的时候,许多不肯从逆的朝臣或被罢免或被关押,如今天又翻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被找回来官複原职。但是经过这一次政变,已经有不少人死了,活着的也有一些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官。
至于一直在朝中办事的朝臣和宁晏新任命的官员,他们气节有亏,先全部革职详查,再根据查证结果决定起用或者治罪。这一番伤筋动骨地折腾下来,朝中官职出现巨大真空,其中就有兵部一部从尚书到行走参知一个人也没留下,全数罢免的情况。
其他各部、院、司也损失不小,加之现在战事刚刚结束,事情多如牛毛,青瞳身子所限,只要她不再不吃不睡,这些人就勉强放心,毕竟不敢拿这些琐事累她。不是实在做不了主的大事都不拿给她看,所以元修等几个人就可怜了,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临时任命了上百位官员,只是人人官职前都加上个“暂代”二字,因为能信得过的人手太少,重要的岗位又太多,任平生都暂代了一个户部侍郎。
青瞳虽然想打起精神,但身体所限,其实一天里还是有大半天坐在甘织宫那棵老梅树前养神,能理政和见人的时候极少。此刻青瞳就半躺在树下的长榻上闭目小睡。她仍在病中,每天尚须服药,天气已经转热,别人都换了轻薄衣衫,她却围了一件夹棉的大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被萧图南夸奖过很多次的乌亮长发也失去光泽,脸颊更是消瘦得厉害,在雀金大氅里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一点儿,皮肤不健康地白,白得好似太阳一晒就会化掉。
太监程志在甘织宫门前犹豫一下,便悄悄走进来,小声叫:“公主!”甘织宫极安静,他也不敢大声,等了片刻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见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就悄悄地退了出去。门外弘文殿的小太监伸着头看他,程志摇摇头道:“还睡呢,再让他等等吧。”小太监道:“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就通报一声嘛,离大人说不定有大事。”
程志撇撇嘴道:“一个礼部侍郎,能有什么大事?昨儿工部尚书来了,公主不也没见吗?就让他等着吧。”
“让谁等着啊?”一个年老的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太和殿的主管太监姚有德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程志一看赶紧施礼:“姚公公!”政变以后,宫中的宫人也经过清洗,大部分为宁晏工作过的主管太监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从买办调上来的,只有这个姚公公不知走了谁的门子,不但没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听你说让谁等着?这不好,虽然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可毕竟是下人身份,对朝里的大人们,还是要恭敬。”
程志忙点头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儿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奴才想着不能打扰。离非大人是礼部的,他们的公务就是急,能比让公主睡一会儿更急吗?所以奴才才大着胆子,没有叫醒……”
他的话打断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开始这姚公公还点着头听,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来:“离非!你说是礼部侍郎离非!程志,你完了!你怎么让他等,快快,赶紧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没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