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归来(1 / 2)

皇帝回京。

一队队开路的武士手持金刀、金搠、金瓜等礼器络绎不绝通过京都德盛门,连绵的仪仗一直延伸了几十里长。京中百官已在城外列队等候,在一番烦琐的礼仪中将离京一年多的皇帝迎回皇宫。一路奏乐、车驾、旌表、仪仗用的都是最高级别,大家都喜气洋洋,仿佛皇帝不是流离失所而是去巡幸归来一般。

景帝在六十四人抬的銮驾中探出头来,青瞳连忙跟上,她仍做武将打扮,因为胭脂比一般的马匹都高,所以她也不显得比其他武官矮小。

景帝道:“宁澈,这京都可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啊!”

青瞳道:“禀父皇,京都的大小商铺九成已经照常经营了,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商路也已经基本通行,南方漕运因船只不足,恢复起来要费些工夫,不过陆路已经通畅,大批客商云集京畿一带,过不了多久,京都就会恢复原貌。”

景帝四顾道:“不是店铺,朕记得以前这条街遍地歌台舞榭,现在怎么都没有了?”

青瞳一愣,没想到父皇关心的是青楼妓馆。奇怪,以前他一直居于深宫,怎么知道这些,难道偷偷出来光顾过了?现在不是联想的时候,青瞳也不知道这些青楼怎么一下全关门了。她见铺面个个都很整齐,没有毁于战火的迹象,想了一下道:“儿臣也不知,或许京城守备为迎父皇回宫,暂令这类场所歇业几日,等回宫之后,儿臣过问明白即刻回奏。”

她在暗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景帝打了个哈欠,在嘹亮的乐声中大队人马缓慢进了皇宫。

能再回京都景帝也是有一些唏嘘的,他仔细打量着一处处熟悉的宫殿。宫殿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和记忆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论舒适其实比不上滁阳新建的小皇宫。这宫城本来就是大苑高祖在前朝遗留的皇宫基础上修建的,两朝加起来已经足有四百多年历史,每一处宫殿都整修过,但是老宅子的阴森厚重还是处处可见。比如文华殿和翠微宫两处,盛夏进去都是一股阴风,冬天就更不得了,景帝抚摸自己的腿一下,觉得自己膝头隐痛,很可能就是在这裏落下的毛病。

他用脚轻蹴銮驾轿底,抬銮驾的六十四人齐齐停步,动作整齐划一。他从滁阳带来的贴身内侍郭忠立即上前,景帝吩咐:“传旨,着户部拨银,重修文华、翠微二宫!”

想起滁阳的温芳苑,又加了一句:“还有,看看什么地方可以修建温汤池。相国说过了,朕要经常浸温汤,才能养身益寿。”

郭忠立即答应,一溜小跑去后面和户部尚书黄希原传旨去了。

等问清楚了滁阳皇宫中的温芳苑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黄希原当即傻眼了。这是自然条件所限,京都根本没有天然温泉,离京四百多里的玉泉山山顶倒是有一处,但要把那泉水一直引进皇宫得多大工程啊?且不说开凿山顶泉眼这类地质上不允许的举动会不会引起山体崩塌。

黄希原刚期期艾艾说出来,郭忠就瞪起眼睛道:“滁阳的温汤怎么引,这裏就怎么引。大不了路长点,多建些引水的东西就罢了。在滁阳,万岁爷的圣旨可是没有人违背的,莫不是京都的规矩不一样,那咱家要回去请示过万岁爷才明白。”

黄希原在衙门里招来工部尚书和好多工部里的优秀工匠,几天来这些人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能把玉泉温汤引到宫中的做法。老头子几天下来,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片。

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现在已经免职的任平生诉苦。任平生一听就道:“我说黄大人,你提什么玉泉山的温泉,只当没有不就得了!这个你不用费脑筋了,别的不说,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里路下来,温泉早变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样建,皇上想洗澡就烧水呗,就是一天烧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费些炭火,咱大苑就一个皇上,还能供得起!”

黄希原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引出之水历经四百余里,岂能保持温度。那我就这么回奏圣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又何必为之。”

可惜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龙颜大怒。黄希原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怎么就无一利啦?自己需要温泉养生,这不是利吗?在他看来,这一利比百害、千害还要重要得多。

于是强行下旨命令开凿玉泉渠,黄希原欲哭无泪,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办法。任平生建议他些许派上几个工匠做做样子,个把月后再上报。若等此渠全部贯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还得用普通水。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景帝让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间增设了一条专用通道,每日派快马用温桶将泉水运进皇宫,从采水到进宫不许超过十二个时辰。温桶有夹层,内置炭火保持温度。泉水从山顶取下之时就要装进温桶一路用人力抬下来,所以每个桶装不了太多水。景帝高兴起来又经常赐宫妃温汤,大家又估算不准一天要多少水才够用,所以只能多多准备一些。于是这条路上从早到晚跑着送水的快马。景帝回来之后,仅这新增的温汤驿一项,户部每个月的拨银就要十六万两。

对于这件事,任平生给他的对策只有一句话:“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拦着你就照做!”

“公主!”黄希原已经堵在兵部好几天,终于逮到了来兵部交归兵符的青瞳。这些日子来他屡次想求见,可青瞳都以父皇回来、她居于后宫不便见人为理由回绝了。

“再这样下去,老臣只好上弔了!”黄希原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当初是您招老臣出来复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钱了,前些日子皇上刚回京,每天都要设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说别的,万岁爷说蜡烛烟气熏人,命内侍特别征制了一批内置香料的羊脂蜡,每支的造价都是三两纹银,每天都要烧去五筐。昨天皇上嫌这些香蜡也有火气了,命内侍全国征集夜明珠要嵌满屋顶……公主!你想想这成吗?”

青瞳疲惫地低下头,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人说吗?她早已经在父皇面前苦谏多次,但景帝全然听不进去,现在已经一听到她求见就挡,根本不想听她说话了。难道真就如萧瑟所说,父皇除了享乐,再不关心其他事情了吗?单单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办法应付,可是景帝现在人生观改变了,她就是挡下一百件劳民伤财的旨意又有什么用?

这番灰心比什么都累,黄希原又怎么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强道:“父皇初回京城,设宴祭天等事也是应当做的。蜡烛这类……花费毕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先找着吧。”

景帝回京一个月后,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终于开始早朝了。因为是皇帝回朝后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级官员都来了。从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门,三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景帝坐在龙椅上强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么没觉得早朝有这么难受,眼睛压根不想睁开。这样的朝会一天一次真是没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个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着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进献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观星台给相国,方便他聆听上天的旨意。

青瞳犹豫一下,以后不是这样盛大的朝会,她应该不会有机会上朝,想了想终于出列施礼道:“父皇,不知相国现在何处?”

景帝道:“相国说天帝有旨意传他,已经去了一个半月了。朕也十分挂念啊!相国若在,大小事务尽可托付。”

一个半月,青瞳心道,我只关了他一个月,看来他路上还用了点儿时间。她道:“陛下,既然观星台是要给相国大人使用,那么不如等相国大人回来征求他的意见再行修建,相国能上通天意,这观星台也不能马虎,等相国回来,说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着她,心中很愤恨。他现在十分听不得别人反驳他的话,尤其是这个女儿!她凭借自己一点儿战功,已经越来越放肆。回来这一个多月,她没有一件事情顺了自己的意思。其实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赶得东奔西跑,最终要靠女儿相救。

景帝阴冷地盯着她,暗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吗?你趁着我不在,为报私仇杀死太子和德妃,又将九皇子放逐,这一桩一件我都记在心中!现在相国不在,暂且让你得意几日,等相国回来,再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不然你还当天下之大,无人是你的敌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惊讶地抬头看他,才发觉自己想的时间太长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着青瞳做出个慈祥的笑容道:“皇儿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国回来再说吧。诸位臣工,若无事今晚都到宫中,朕要与你们尽情一醉!”

诸臣轰然答应,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景帝拈须微笑,听得十分受用。

当晚清风朗月,觥筹交错。皇家饮宴,自然是珍馐无数,美味无边,酒无不陈,肴无不精。景帝也一扫白日郁闷,饮酒饮得十分尽兴。微醺之际,他登上引鹊桥,凭栏下望,下面御河之中荷花破开,吱呀荡来一叶小舟。

舟上的歌女做民家采荷女打扮,赤着双足,一边划船,一边曼声唱起来:“碧绿破开采花迟,惟愿饮酒懒做诗。只将此意随桨落,报与西湖风月知……”

如此好风凉月,这一叶轻舟破浪而来,让人顿觉清爽。歌声越来越清晰,小舟慢慢靠近引鹊桥,那歌女站起来,手臂优美地一伸,随即腰肢柔若无骨地折到地上,脚尖躲在裙子里看不见动作,人已不停地旋转开来。从桥上看过去,就像这人的腰可以像毛巾一样拧起来似的。裙子散开,淡淡嫣红,就像碧绿的河面突然开了一朵娇艳的荷花。

眼看她越旋越急,堪堪到了皇帝下方。她身子突然后仰,脸颊整个仰出船去,用口从河中咬下一朵初开的新荷。她咬着这朵荷花缓缓挺直身子,满桥上的人都不禁赞叹,连青瞳也叫了一声好。别的不说,她徐徐挺起身子这份腰力当真是下过苦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