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似乎饱含了一汪水,寒风带着针刺般劲道直往衣襟里钻。旷野中一片安静,只有旋风难听的怪啸响个不住。
十几匹骏马踏着碎步走来,青瞳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将衣襟紧了紧,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身后跟上一匹白马,萧瑟摇摇头,“今天不会下雪,我没有感觉到雪气,明天傍晚差不多了。”
青瞳道:“天阴成那样,我还当马上又是一场好雪呢!不过憋得越久,雪就越大!”她望着四周被白雪笼罩的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大苑境内最大一片草原了,虽说不及西瞻广阔,这雪一下来,却也颇具塞外风情。张峰岚,你一直居于晋阳,应该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致吧?”
后面跟着的原本晋阳军收编将领张峰岚带马踏上一步,道:“微臣的确没有见到这么大面积空无一人的土地。在晋阳,两张床那么大块地方,也会被人利用起来盖上房子,呵呵,陛下别笑,臣读书不多,光听说塞上风光何等壮丽,真正看到,心裏只觉得荒凉,看着这些荒地怪心疼的。”
青瞳笑着挥挥手,“塞上风光只有在草长羊欢的时候才看得出来,草原望上去如同碧绿的大海,万里碧波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羊群,如同珍珠一般,望之令人神醉。”
张峰岚听她说得甚好,不由也眯起眼睛,道:“陛下这么一说,微臣倒真的想去西瞻看看了,可惜现在是冬天,如果是春夏之交就好了,等下次与西瞻开战,时间就选在春夏,等打败西瞻之后,追击的任务就交给微臣,臣一边痛打落水狗,一边欣赏一下塞外风光。”
晋阳那样的大商城富庶繁华,各种应酬都很多,张峰岚这样的武将也会说很多讨人喜欢的场面话。
萧瑟不温不火地接口道:“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现在雪还小,你还能看见周围的山体河流等物,等雪下到天地一统,塞上风光比之夏末更加壮美,是中原绝对不能见到的,张将军要去看,我帮你请旨,此次领了追击任务,时间就差不多了。”
张峰岚一时真有些心动,眼露热切的光芒。他这么大的人了,倒不是真的为了旅游之事心动,而是此次对手中有西瞻的皇帝在,如果真的能战胜,真的能将追击任务交给他,如果运气好能杀死或者俘获西瞻皇帝,青史都会留他一笔。
他越想越是心热,西瞻皇帝亲自带兵,错过了这一次还哪里会有下一次?关中军大将如云,有许多是元修亲信,这种好事光凭他是争不来的,但是相国刚刚说愿意帮他请旨,相国说话的分量自然比他重得多了,他心怦怦直跳,有些口干舌燥地看着萧瑟。
萧瑟也微笑看着他,点点头。
张峰岚刚要大喜过望,青瞳看了萧瑟一眼,对他道:“那时风光美是美了,只怕你无心欣赏,天地一统,半点标志物也没有,只有刺骨的寒风,深冬时分,草原上最有经验的牧民也不敢出门太远,否则定会在风雪中迷路,不冻死也会饿死。西瞻国土面积比大苑大一倍,冬日塞上行军,你想也别想!”
张峰岚这才知道被相国大人耍了,有些怨怼地看了萧瑟一眼,心道我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在皇帝面前给我难堪?见萧瑟仍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对他毫不在意,暗想任平生这个外号果然没有叫错,真是个泥胎木头菩萨!
这张脸再美也不想看了,张峰岚退后一步,凑到相交较好的任平生面前,和任土匪挨着,心中舒服多了。
张峰岚这一退,让身后一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军士露出来,那裨将打扮的军士没注意面前没了人,他已经直接面对皇帝,只看着一望无际的旷野从心中发出感叹,道:“西瞻才那么点人口,这么大的土地,种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对我中原江山念念不忘?”
他也是晋阳收编的将领,名字叫何所畏,虽然年纪尚小,但一身武艺出类拔萃,不然元修也不会调他近身护驾。在场诸人,就身手论,除了任平生谁也胜不过他。
话出口之后,才发现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这个年龄升为裨将,已经算是年少有为了,但和周围众人一比自然黯然失色,他知道在这些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所以一向闭口不言,专心做好他的保护工作。此刻见到皇帝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手足无措。连“请陛下恕罪”等场面话也说不出来了。
青瞳看着他稚气犹存的面庞,笑道:“何所畏,你见过有愿意种地的胡人吗?”
何所畏见青瞳容颜和善,心中不那么紧张了,迟疑问道:“陛下,胡人为什么不愿意种地?放牧比种地更加辛苦,又没有保障,为什么他们不去种地呢?”
青瞳指着远处,道:“别看这草原如此广阔,但实际上,适合种地的地方少之又少,你光看到地势平坦,就觉得适合耕种,实际上这般广阔平坦的地方,强风暴雨的强劲肯定是你平生所未见,辛苦种下的庄稼能收获几成?倒不如放牧些活的牲畜,才能保证有足够生存的肉食和奶制品。地域决定习惯,习惯又决定生存方式,别说西瞻,我们大苑关中一地都是苑人,也同样是以放牧为主,只有为数不多的、有汉人居住的地方才有种植粮食的习惯。”
她轻轻叹了口气,“草原对气候的依赖过大,一场天灾就能灭掉一个部族,我们这次将他们打回去,一旦没了活路,他们还是会打回来,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草原人不怕发动战争,也不怕战争带来的危害,还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
何所畏听得入神,不由追问道:“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青瞳眼中现出迷离之色,缓缓道:“我曾经想过,便迁百万户汉民移居西瞻平城以北、可贺敦沙漠以南的广大区域,致使胡汉杂居。等这批人在草原扎下根来,将中原文化逐渐交流过去,或可免除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只能是想想罢了。”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实现此事的前提,是中原将西瞻打得心服口服,轻易不敢挑衅,否则你迁去的人口就是羊入虎口。即便真有能平定西瞻的一天,迁徙不是流放,一百万户进入那生存资源匮乏的地方,朝廷不能不管。按照每户四口人计算,便是四百万人口,这些人不管是放牧为生,还是烧荒种地,都不是短时间能看出成效的,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安顿下来,才能建成一座座城池抵消天气的危害,才能让中原农耕火种的技术广为传播。
可为了让他们能立足,朝廷不能将这些人置之不理,必须时时给予支援,二十年间,百万户可能会增加至两千万人口,试问什么朝廷能负担这么多人的衣食?更别说我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平定西瞻,算起来还是战争的成本低廉得多。所以无论这样慢慢来要多死多少人,无论以后漫长的时间,中原和草原有多少人持续不断地流离失所,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这将是千秋万代无休无止的战争,除非大地的资源慷慨到可以养活所有的人,我看不到解决的希望。”
一时间,便是何所畏这样年轻的将领也心生沉重之感。
青瞳甩了甩头,道:“仁义需要强悍的实力做后盾,否则就只能指望别人对你仁义了。我不是菩萨,既然做不到普度众生,也只能先顾及我自己的同胞了!虽然中原和草原的争夺是长久之事,但是有一方势力强大了,总会有几十年平安。只要做到在我们这一辈,能保护我们的同胞家人,那就足够了!都打起精神吧,这一战打好了,西瞻人十年之内,将无力扰我边境!”
此言一出,几个武将又眼光热切起来,纷纷应是。
“萧瑟,你能不能大体判断一下,明天雪能下多厚?”
萧瑟一蓝一黑的双眸怔怔望着雪地,不发一言。
青瞳等了片刻,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思考雪会下多厚,倒像是发呆,不禁十分诧异,问道:“萧瑟?萧瑟?”
萧瑟猛然醒悟,抬头“啊”了一声,语气茫然。可见他果然是在发呆。
“相国大人,你想什么呢?”青瞳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说明天傍晚有雪,我问你,能不能大体判断出来,雪会下多厚?”
萧瑟似乎仍旧魂不守舍,慢吞吞道:“不好说,但至少会是昨日那场雪的三倍有余。”
任平生踏上一步,道:“萧菩萨,你不是在想胡汉杂居的事情吧?还别说,要是有你这么个对天气了如指掌的人在,随时趋利避害,倒是成功希望大增。这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你要真做成了,不但对大苑千秋万代都有好处,西瞻人也会感激你。那你可真成了菩萨了!”
萧瑟眸子徒然冰冷了,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西瞻人感激?任平生,你说话最好注意些!并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听你口无遮拦!”
“你有毛病!我只是随便说说,西瞻又没有打下来,我让你去送死吗?你要是真那么听哥哥的话,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萧瑟怒意满脸,看样子,很想在他嘴裏塞进一团屎。
“好了好了!”青瞳哭笑不得地伸手将二人格开,“又不是小孩子,你们怎么还打起来了?小小口角,都不要放在心上。任平生,你下马去,测一下地上的雪有多深。”
说着从马鞍侧袋里取出一根裁缝用的尺子,递给他。
“把他放在心上?”任平生咧嘴一笑,“除非他是女人。”
他接过尺子,跳下马来,将尺子插在雪地中,突然道:“到底是姑娘家,出门还要带一把尺子,你会做衣服?”
青瞳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是昔日定远军周元帅教给她的,测积雪厚度,可以判断骑兵在雪地上的速度!和是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关系?以前周元帅也带着尺子出营探查过敌情。
却见任平生把头转向外面,咧嘴一笑,青瞳一见就明白他刚刚不过是和自己开个玩笑,逗自己开心一下罢了。
任平生活动一下手脚,拔|出|来看一下,接着又选择了高高低低几个点测量了一下。
“大概九寸!”他将几个数字估计一下,说出个平均值来。
“加上明天的雪,积雪大概会有两尺一二寸左右。”
“嗯,二尺多深……”青瞳思索道,“骑兵在这样的雪地上疾驰,速度最多只有平时二成。西瞻想要奇袭我军,基本不可能了。”
何所畏心中奇怪,他一路上和任平生结伴而走,知道他对什么人都一样,丝毫没有架子,也丝毫不在乎面子。他忍不住靠近嘀咕:“三倍,四个九应该是三尺,怎么说两尺一二寸?”
任平生含笑看着他,积雪下来之后会因为自身重量压扁一些,不会下来是三尺,雪停之后还是三尺。他走南闯北,这些小细节多半都明白。
青瞳却没有听到何所畏的嘀咕,她看着雪地出神,终于摸着下巴叹了口气,“我若想要奇袭他们,也很难做到。要不要趁着雪还没有下来,赶快行动呢?”
何所畏顿时不做声了,知道青瞳正在思索作战方略。十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的女子,一个决定,就会左右四十万军队的动向。
片刻之后,青瞳自己摇摇头。何所畏本来听她说要奇袭敌营,十分兴奋,一时跃跃欲试地等着。见她摇头十分失望,忍不住道:“陛下,不打了吗?”
青瞳不由笑了一下,此人名字起得倒是符合心性,于是耐心解释道:“袭营乃是奇兵,我们求的是一击必中。但是西瞻人深入我国境内,防备必定森严,去的人少了不顶事;去的多了,雪地又难以掩藏行迹。只怕不出二三十里地,就被他们发现了。就算你大军压上,如果敌人退避,你追不追?不追,你走之后,他们很可能卷土重回;追,雪地难行,能不能追上难说,万一中了埋伏,我军必定损失惨重。”
张峰岚上前道:“陛下,请准末将率本部三万兵马迂回断了西瞻人后路,然后我们再大举出击。”
“不必如此心急。”青瞳摆摆手,“张将军,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元帅那边调来一万匹战马,于今夜二更出营。记住,只要马,不要人。随军有几百个马夫跟着就行了,每匹马上扎一个草人,黑暗中足以骗过敌人。”
何所畏顿时又兴奋起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低级军官,从入伍起便是听着周毅夫定远军的故事成长起来的。青瞳师从周毅夫,又可谓青出于蓝,她的每一场战役都被这些人津津乐道,元帅调他来近身保护皇帝,他只有三分紧张,倒有七分兴奋,只盼亲眼见到一次妙极了的战役。听青瞳这么安排,明显是要用什么计策了,他两眼忍不住放出光芒,道:“陛下,不用人,只用马匹就能歼敌吗?”
青瞳好气又好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只是扰敌之策,命斥候严密监视敌营动向,如果敌人严阵以待,让这些兵马出营五十里便回来。”
何所畏颇为失望,心想这有什么用?张峰岚赶上来,拍拍他道:“扰敌也是必要的,我们可以好生休息,他们晚上要起来戒备,如是几日,等打起来的时候,我军就占据一分优势了。”
何所畏蔫头耷脑地答应一声,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青瞳心道,定远军经常和西瞻僵持许久才打一仗,这等战前准备少做了一分,日后就会被动一分,一场战役说打就打,说不打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你当是在听书呢?不过既然像这样的年轻军官一心思战,也是好消息,至少显示军心可用。
正这时,任平生耳朵动了一下,道:“有人来了,有几十个人。”其余人都茫然无觉,什么也没听见,但大家都信得过任平生的耳力。
他们这裏十几个人都是武功高手,对上几十人根本不需要紧张,但青瞳在此,却不敢不小心谨慎。何所畏立即踏前一步,拦在青瞳面前,右手已经按在腰刀上了。
忽然他松了一口气,道:“是元帅!”手松开了刀柄。
雪地中,那一队人马远远已经打出信号,原来是自己人。
不一会儿元修便打马上前,他越众而出,来到青瞳面前勒住坐骑,不满地道:“陛下怎么带着这么几个人就跑来这裏了?此处距西瞻大营不过百里,若有差池,该当如何?”
“元修,你咋呼什么?”青瞳笑道,“此处距离我们的营地不过几里,离西瞻大营却有百多里,要是西瞻人潜入这裏你还不知道,朕可要唯你是问!你就当真挂印封剑,回去捷州养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