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容满面地望过去,却见忽颜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盯着他,辖下心中一惊,虽然不知道忽颜为何生气,但是明白自己这番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忽颜等了很久,见帐中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才冷冷地道:“你们不要妄想了,大苑不会真的拿出一个铜钱!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拖住我们!哼哼,我今日出言试探,要了云中三个郡的土地和足以将大苑整个财政都压垮的钱财,那使臣居然没有当场反驳,说什么做不了主,要回去请示!他既然是使臣,心中肯定有个大体的数目,面对这么离谱的条件,他不能做主同意,难道还不能做出反对吗?我敢说,如果大苑真心想议和,他回去请示这两个条件,足以让大苑皇帝将他脑袋砍掉了!”
帐中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今天白天忽颜说出条件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只要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那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庞大收获。尤其是看到大苑使臣面上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迟迟疑疑说要回去请示,这些人都觉得大苑真的是急着撤军,这么样的条件似乎也有答应的可能。即便不答应,只答应一半,或者三分之一,那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血脉贲张,别说那些部落不舍得,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得。
“陛下!”福合格禄迟疑道,“臣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作‘攘外必先安内’,现在他们内部出了问题,皇位都叫人给占了,没有心思再和我们在北疆争夺,那也合情合理。别说三个郡的土地,昔日他们大混战的时候,不是曾经有一位皇帝不惜自称儿臣,将相当于大苑十六个郡的富饶土地都献出来了吗?十六个郡,目前大苑最大的州府也才下辖九个郡。那个皇帝也给了。”
“那个皇帝会给,这个皇帝肯定不会给!你们要等,等来的只能是她的屠刀!”忽颜冷笑一声,他曾被大苑这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杯酒泼在脸上。这样的遭遇,一辈子只此一次!他对这个皇帝,还不了解吗?
“我敢说,一日之后,使臣重来,必定说个异常低的价格,等我们不满,和他争执,他再退一步,还要回去请示!如此三番两次,就让我们傻傻地等在这裏。”
忽颜冷笑道:“不真的给我们东西,却又来议和,你们说,苑人除了想拖住我军,还能有什么目的?”
何必住问道:“为什么拖住我军?难道……苑人也知道聘原的事情了?”
忽颜脸色沉重之极,缓缓道:“恐怕……是如此了。”
青羽来传信,是说了第一只黑鹰许久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是出了意外。但是算算日子,这个意外也是在西瞻境内出的,不应该会让苑军知晓啊?忽颜再往坏处想,也想不到黑鹰居然刚好被苑人打了下来。只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苑军即便不知道聘原之事,至少也明白西瞻国内是遇到事情了,明白他们要急着回去。
忽颜暗自叹了口气,他用那么多部落士兵舍命猛攻,自问没有露出一点要走的迹象,可是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瞒过大苑,他们还是察觉了。从萧图南居然将青瞳私自放走之后,忽颜就开始关注这个女子,他并没有敢对她掉以轻心,已经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顺利实现撤军计划。
尤其是最后这手议和,玩得简直阴险至极。现在近十三万士兵混在一起,原本忽颜明天就打算以部落属兵损失过大为借口,让他们留守。调自己本部三万人,让儿子萧定西带领佯攻下一个目标,随后再传来萧定西遇险的假消息,自己带着剩余五万人前去救援。只要将那个攻打目标设在半日路程以外,他们就可以无声无息消失,留下的近四万属兵在十几万人的营地里,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替他们混淆苑军的视听。
如今议和的人来了,他再要打仗就没有借口。毫无理由地调兵出去,部落属兵怎么可能不觉察不对?若让他们知道自己前面的安排,不用苑军来打,西瞻大营中自己就会上演一场全武行。八万精兵对这不到四万属兵虽说有把握,但是只要消息传回草原,他们回去的路上也就步步荆棘了。各个部落在大苑的士兵还有不到四万人,可是他们部落中的人口加在一起,却四百万也不止。以草原民族的彪悍,这四百万人即便都是女人孩子,要吃下这八万士兵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陛……陛下,”何必住咬咬嘴唇,还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将心裏的话问了出来,“苑人都知道……这,聘原被困的消息,您知道多久了?”
“一个月。”忽颜淡淡说道。
“什么!”何必住跳了起来,“一个月,您现在才说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这种口气对皇帝是不敬的,放低声音,“那我们这段时间,打那个陈平关赫连堡什么的,是为……”
“我知道你们都很疑惑,只不过你们别忘了,聘原是你们的家,更是我的家!最关心西瞻命运的人,是我!”他淡淡道,“记住这一点,其他的事,我让定西给你们讲。”
说着,他就慢慢踱出中帐,走进夜色中。帐子里所有的将领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锁着这个瘦弱、衰老,却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躯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态龙锺,可是帐中几员将领却都肃立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纪大、有家族背景的将领越是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迟暮的老人,到底有多么厉害。
西瞻建国两百年间,只有他才将疆土扩大了,而且是整整扩大了一倍。那么多部落臣服西瞻,却一直是各自为政,只有到了他这一任皇帝,才通过联合、打压、扶持、离间等等手段,让各个部落对国家的依赖越来越大,可以说直到现在,各个部落才真正意义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
草原乃是物竞天择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么多狼王心甘情愿地臣服,岂是容易的事?
忽颜缓缓走出去,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凛冽刺骨,却很适合他现在这具越来越燥热难耐的身体。赛斯藏说,当他睡觉再也盖不住被子的时候,就是内脏再也抵不住阳气煎熬的时候。然而,他现在几乎连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是他已经知足,内功真是个很奇特的东西,硬生生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寿命,并且能让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光,都维持足够的精力和尊严。否则,早几年他就应该缠绵病榻无法起身,而现在,他的坟墓上方,应该已经长满了青草。
离得远了,帐篷中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再走几步,就听不见了。忽颜不关心争吵的过程,结果只能是他想好的。就让儿子和这些将领说明一切吧,他们不管多惊讶或者不满,还是会执行命令,这次带来大苑的将领,都是很忠心的,这一点忽颜并不担忧。
忽颜看上去悠闲得很,还和远处一个毫不知情的哨兵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忽颜还是慢慢地向前走着,唇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的确,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一方面是因为他遇上了个同样不可小觑的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由于他扩张得太快,埋下了许多隐患的缘故。可以说,这些隐患现在不发作,迟早也要发作。
危机和机遇向来密不可分,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将隐患拔出的机会。这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想,步履虽然沉重,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扎实之极。
第二天一早,忽颜就“病了”,只剩下萧定西和部落俟斤们周旋。
忽颜病得并没有引起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亢奋,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本来就有病的老人,高兴了喝点酒,多耗费些精神就生病了,这很正常。
看来忽颜病得还不轻,连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赶回来,他都没能起得了床,还是萧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离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回来之后,倒是没有把价格压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铁矿石等物代替部分钱财。草原钢铁稀缺,但是弓箭马刀又都十分需要铁,铁在草原的价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个部落每年都要为铁付出大量代价,这个铁矿还真的让大部分俟斤都心动了。只可惜草原的冶鍊技术也不够过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没有经过冶鍊的铁矿原石,给他们也是炼废的多,这些俟斤几乎就答应了。
但是,数额这么庞大的铁矿大苑都舍得拿出来,再挤压一下,说不定他们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变得贪婪无比,条件越发提得苛刻。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颜所料,一句要请示,就将议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以后了。
就在西瞻人贪婪地等待之时,元修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悄悄绕过高辰郡,堵在高辰郡与上扬郡的必经之路上。
探哨和斥候严密观察着西瞻大营的消息,源源不断将西瞻人的一举一动报告过来。忽颜此刻一定焦头烂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甩脱那些红了眼睛的属兵。萧定西还是在和使臣翻来覆去地谈着条件。营地里每天还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议和让他们放松了情绪,士兵走出帐篷往来穿梭于营地的还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离得远远地盯着就成,避免和敌人碰面。
网子已经织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颜想出什么办法,终于甩掉累赘,急着撤军的途中,正好一头扎进苑军的包围。如果能在撤军之前,再和他们自己的部署死战一场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这边设想得很美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户牧民在雪地上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那牧民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他给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时间没事做,就骑着马赶到十里路之外的里正家,将发现大量马蹄印记的事情报告了当地的里正。里正报告给乡正,乡正报告给县令,县令报告给郡守,再由郡守报告给元修,都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草原风大,一场风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见了。只能根据那牧民形容,判断这一大片蹄印应该至少有四五万人才能留下。
元修惊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马撒向西北方大面积寻找,一面不顾暴露危险,命斥候接近还在高辰郡的西瞻大营查探究竟。
一天之后,两队人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马沿着那牧民指出的印记,在渍水下游找到西瞻大军的痕迹,河岸边扔着许多云梯和大车。忽颜利用这些他带来攻城的工具,当作渡桥,已经渡过渍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营的斥候也同时发现,西瞻大营中,属于部属士兵那一侧毫无问题,属于西瞻本部那一侧,则只有外围两圈营盘是有人住的,裏面大面积都只是空帐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多半,近五万军队,便凭空消失了。
外面这三万多士兵每天走出来,给人营中很热闹的错觉,加上萧定西每天匆匆来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属兵,还是一直引颈期盼的苑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忽颜是什么时候走的!
算算时间,只有他第一次见到使臣的当天夜里就及时撤走,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军赶到之前脱身而去。元修,他拦截的位置倒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两天前忽颜便带兵从这裏走出去了,他带着大军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扎营苦等,都成了笑话了。
忽颜竟然走得如此果断,竟然弃接近一半的士兵不顾,竟然弃他自己的儿子不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齿发痒,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萧瑟。
萧瑟眼睛眯成一线,咬着牙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萧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国之命,自当遵从,只不过,离那牧民发现痕迹,到渍水渡河,忽颜已经抢到了三天的先机。他麾下又全是骑兵,现在追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萧瑟沉声道,“忽颜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士兵不可能每个人带着两匹马替换行走,而我军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让他们两马交替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顿时就会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颜没有携带足够的帐篷之类,连日行军,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难免慢下来。最近几天就会又有一场大风雪,这裏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认不易,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总不会有苑军对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帮忙,我不信他一点路也不走错!他们只需在什么地方走错一段路,我们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关,还有八百多里路,现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还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总比站在这裏白白气死要强。
“既然如此,请相国在此等候,我带兵追击!”
“不!”萧瑟摇头,“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惊,眼睛几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发觉此举大为不敬,强自忍住了。萧瑟却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样可以骑马的,我骑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试试看。”
元修干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边……”
“由我承担!”萧瑟道,“就说是我命令追击的。”
青瞳还在另一处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们一南一北,本来是做包围网之用。现在请示她再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每迟疑一刻钟,敌人的身影就会远去一点距离,这次不能及时拦住,今生恐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营,第二军、第四军战马给第一、三两军。只带粮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资,帐篷来不及就不要拆了,马上向渍水方向,渡河追敌!”
青瞳之前的确说过不可以追击,但是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忽颜身边只有不足五万人,和近十三万人大不相同,这不光是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士气上的差别。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儿子,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剩余的士兵带回西瞻,既然这样,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实力!
当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错的可能,但是即便错了,自己抽调一半人手也有七万人。而且这是自己的地盘,只要拦住他们一时,援军就会源源不断赶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利己不利敌。十三万人的时候不敢追,难道不到五万人还不敢去追吗?那他不如真的回家养老算了。
元修又叫过一个斥候,沉声道:“派人尽快向南边走,将这个消息报知陛下,就说相国命我追击,留在高辰郡那七万人,就请她继续袭击,避免萧定西带着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敌。”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整座军营立即沸腾如潮,只见一个个士兵奔跑着整装,纷纷骑上战马,在探好路的斥候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营地,向渍水方向狂奔。
另一队没了马匹的士兵也没有休息,他们好生将营地整理好,跟着前军的痕迹步行压上。他们当然追不上敌人。不过前军如果追上敌人,必定要混战一番,他们随后赶上,便是一支强有力的援军,一样是能起大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