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瀣看了青瞳一眼,青瞳冲他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她们两个,赵如意却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青瞳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勉强笑笑,“如意,你……”刚说两个字,她脸色突然一变,声音陡然变成了惊颤,“如意?你?!”
赵如意冲她微微一笑,青瞳身子猛然一倾,软软地委顿下去。赵如意抢上几步抱住了她,青瞳伸手似乎想推开他,可是,她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赵如意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将她抱回椅子上,梦魇一般道:“陛下,我不高兴!你就这么不要我了!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为了尽快推行你的新政,我曾经和那些南边的官吏睡过觉,你知道吗?我用尽我所有的一切,我的骨头、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能用上的一切我都用了!霍庆阳发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扑在他的剑上,你来摸摸看,这道疤痕,我没想着我还能活着的!我为你做一切都行!一切都行!可是这一切,都应该有回报!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了!给我钱有什么用?你竟然不要我了!
不行!我现在告诉你!不行!你带我回宫的那天,我已经对老天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谁欺负我,我都会十倍偿还!哪怕是你——也不行!
我告诉你,你刚刚吃的桃子酪裏面,有号称天下第一毒的鸩毒!只有宫中才有这个玩意!我为了盖住那股子味道,放了很多蜜,所以你觉得太甜了!”
青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无声无息,闭上了眼睛。
赵如意丝毫不为所动,他狂热地看着青瞳,在椅子前跪下,双手攀着她的脚,又攀上她的膝盖,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断流出来,“我终于——可以从正面抱着你了!”说完,他猛然间双手伸进青瞳腋下,将她僵硬的身子狠狠地揽入怀中,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仿佛要把青瞳揉碎了挤进自己的血肉里,就算把两个人都揉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怀中的身子已经冰凉一片,凑在胸口也没有心跳,果然是天下第一奇毒!从生到死的轮回,只需这么一点点时间。
赵如意像是毫不介意一般,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剪子,小心地剪下她一缕头发,然后自己也剪下一缕,绑在一起,凝视了一会儿,就放入怀中,做完这些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般,软软坐在地上,却突然,妩媚地笑了。
苑瀣静静地凝视着青瞳,她容颜如生,就如同正在小睡一般,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只是全身冷得如同寒冰一样。
“那东西,大概味道不坏。”他突然开口,头也没回。
赵如意安静地接口:“也不是很好吃,我放了太多的蜜糖,虽然是甜食,太甜了也应该不好吃。”
苑瀣端起小盅闻了闻,皱起眉头,真是放了不少的蜜糖,闻都能闻到蜜糖的味道,他倾斜小盅看了看,裏面还是满满一杯,几乎没有少,于是问道:“她只吃了一口,就行了?”
“够了,鸩毒我不是第一次用,那一大口,足够毒死五个人。”
苑瀣点点头,道:“看来她真的很信任你,我会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别人一定要我吃点什么,我都会让他先吃。”
赵如意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低下头,柔顺地道:“殿下自然不同,您历经无上苦厄,自有无上智慧,以后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陛下了。”
“无上苦厄?”苑瀣道,“这是佛家的理论,我倒是没有听过如意郎也是信佛的。”
赵如意微笑,“从现在开始信,也不算晚。”
“哦?信佛多半因为有所求,阁下所求为何?”
“求佛祖让我来生托身草木,餐风饮露,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苑瀣盯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许久才道:“你出去吧,答应你的事,朕会做到!”
月色以上三更,帐中一片宁静,苑瀣过了许久,才静静道:“起来吧,没人了。”
身子动了一下,青瞳慢慢坐起。
苑瀣叹道:“我真的没想到。你和我说他神情不对,我还不信,谁知……”
青瞳神情说不出古怪,许久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让我死,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迷昏我,或者用什么来要挟我,谁知道他这么干脆,直截了当,下的居然是最毒的鸩毒,一点余地也不留。”
说着她将袖口一块已经变了颜色的帕子扔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才唏嘘叹道:“他真的想让我死!我躺在这裏一直想,也想不出我什么时候将他得罪成这样,竟然不惜性命要置我于死地!”
赵如意去拿东西的时候,青瞳和他说此人神色不对,苑瀣还不信,现在一堂生动无比的课在他面前上演。苑瀣生于皇室,长于帝家,深知一个人无条件对你付出一切是多么可贵,所以才将赵如意留下来,谁知这个为了帮你可以做一切的人,一旦翻脸,为了杀你也同样可以做一切!
他太过震惊,虽然有人事先提醒了他,他仍旧太过震惊,以至于后面赵如意将他叫进来,和他说的什么皇位稳固,帮他将隐患消除,什么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看着他沉着得体地应对,事实上,他脑子都木了,那不是沉着,其实是反应很慢。
“真没想到……”苑瀣叹气,“还是你看人眼光独到。”
青瞳摇头,“九哥你别说了,我也在后怕,还眼光独到呢!我要是知道他想杀了我,根本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九哥,我看你也收起幻想吧,像这样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当皇帝的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他说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可是什么都能做,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人心中必须有个底线,不应该什么都能做,如果没有底线支撑,将来跌进地狱,连个挡一下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相视苦笑。
苑瀣默然片刻,道:“如何处置此人?”
青瞳出神片刻,叹了一口气,“这么偏激的人,留不得了……其实,是我错在先。你可以封他大大一个爵位,等他好生辉煌一段时间,然后……他这种人,可以办的事很独到,别人做不到!会帮你大忙,也算了他一个想做人上之人的夙愿吧!”
她摇摇头,眉宇间重新开朗,“这样也好,我若是走了,难免会有人心裏还有念想,指不定何时,会藉着这个名头闹出点事来!死了则不然,希望一切风波至此而绝!这等龌龊事,别再让我遇到了!”
苑瀣摇摇头,“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再矫情!皇妹,苑瀣在此衷心祝福,皇妹事事如意,此生美好!”
青瞳展颜一笑,“行了,趁着我身体还冰冷,快些演戏吧!”
九皇子也露出笑容,“皇妹,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发觉他心存恶意,所以让我挡住他的视线,将桃子酪倾在布巾上。可是你用什么方法,让身体如此冰冷。”
青瞳唇边含笑,“九哥,总有一些事,你不会全知道,就不必问了吧。”
苑瀣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好,我明白了。”
看着他的背影,青瞳又躺回床上,心道:“你明白什么了?我自己都不明白。”刚才只是突然听见赵如意说这是毒药,她一吓,心中一紧,霎时间那冰线就又来了,顿时心跳极缓,呼吸细弱,冰冷若死。
她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静静地体味这流转全身、让她感觉很舒服的冷线,好奇地想,这到底是什么呢?曾经问过任平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能判断出这个东西有益无害,教了她一点让冰线行走的方法而已。
有益无害,似乎就不必管它是什么了。
可是青瞳忍不住好奇啊,想个不停,到底是什么呢?
礼部尚书吴幕烨被显宗皇帝的贴身内侍郭为半夜三更叫醒,心中是十分害怕的。他白天亲眼见到三十几个同僚死在眼前,那种视觉刺|激真是无与伦比。开始他不知道显宗为何一定要把朝中很多文官也拉到前线,现在明白了,是方便京都中霍庆阳下手。他心中暗想,恐怕也是方便这边下手吧。
但是他也不敢不来,他一个文官,在几十万大军之中,想杀他可谓易如反掌。何况现在还没有最后确定,今后他要效忠的主子到底是哪一个?看着似乎应该是青瞳了,但是吴大人高居礼部尚书这么多年不倒,凭借的就是谨慎二字,所以郭为一叫,他立即就恭恭敬敬地跟着来了。
一进门,帐中的景象让他脚一软,摔倒在地。
“陛……陛……下,陛……”
“吴大人请起。”苑瀣温和地扶起他,“出了一点小意外,皇帝陛下突发疾病,不幸宾天了!临行前留有遗言,就在这裏为她修陵墓安葬,朕叫吴大人来,是想询问一下,不在祖陵安葬,应该采用何等礼仪?”
吴幕烨脸色一片苍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苑瀣皱皱眉头,“吴大人,朕说话的声音大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吴幕烨哆嗦着想:“白天受你一拜,此刻就躺在这裏了,就因为你对我客气,那才叫可怕。”
“吴大人可是怀疑?那你尽可以去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吴幕烨一个激灵,忙道:“不……不……不用了。”
“去!”苑瀣声音突然一沉,吴幕烨吓得手脚都不平衡了,跌跌撞撞地来到榻前,哪里敢真的检查,只是轻轻碰了青瞳的手一下,一股奇寒顿时传来,果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确……确是……急……急……”
“急病而死!”苑瀣替他接口。
“是,是急……急……急病而,而死……”
“为了避免惹人猜疑,此事暂时还不能公开。现在,你就当作先皇还在人世……明日,朕会说关中有急事,她先回去处理了,若有人问,吴卿知道怎么说了?”
“臣知道!”吴幕烨缓过一点劲了,这个时候关键是不要把自己搭上,好在显宗皇帝似乎还用得着他,他一定得顺着他的意思说话,保住自己的小命。
“先皇体恤我们扶灵而回好生辛苦,所以颁下遗旨,不回苑室皇陵,就在关中就地安葬,”
“是……是……”他小心地观察着苑瀣的表情,心中的想法越来越肯定,苑瀣一丁点伤心的模样也没有,这位先皇的死,恐怕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你是礼部尚书,关于先皇宾天的诏令,也应该你来书写。这封诏令,你好生琢磨,一定要好好写,明白了吗?”
这位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吴大人回去连夜琢磨诏令的措辞去了,接近四更天的时候,一个人影在无数人严密的保护和遮掩下,悄悄出了帐篷。半个时辰之后,关中军那边被士兵被紧急叫醒,天没亮便悄悄撤军,一口气撤回了关中。
第二天一早,当士兵们正常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关中军已经无影无踪,很快又被告知,女皇苑勶命令九皇子带领全军急转回京,在京中等她处理完关中要事,即刻回转。
九皇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行三跪九叩大礼接下了关中军钦使送来的旨意。西北军众将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京都等待,苑瀣这边闭门静思,等待退位。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整天哆嗦的礼部尚书吴幕烨大人,并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妥。
谁知过了几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女皇苑勶在关中突染疾病,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大消息,苑瀣在京都祭告太庙,向天祈福,可惜一切都没有丝毫作用,又过一日,苑勶不治身亡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下妥了,两位皇帝只剩下一位,再推辞纯属作秀。这位苑家历史上最纠结的皇帝,显宗陛下,经历了上位退位再上位的过程,终于修成正果!
新皇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先皇发丧。上一次苑瀣继位,皇帝也“死”了一次,但是他刚刚举行完继位仪式,还没有来得及讨论发丧问题,就面临遗诏漫天的场景,所以这个国丧根本没有来得及办,正好,现在一起补上。
礼部尚书又被单独叫来,询问他这封先帝宾天诏令,到底想好了没有。
不过月余,吴大人就瘦得几乎脱了形。小眼睛在他巴掌宽的瘦脸上急速转动,他想了好几份截然不同的措辞,却不知怎么写是这位显宗陛下想听到的,所以也拿不准说哪一个版本更好。
他这边想,郭为已经忍不住了,他尖声道:“吴大人,这有什么难的?苑勶此人又是什么善男信女吗?她害了娘娘,害了我家陛下,而且还害死自己的父亲!她早就应该有报应了!吴大人,你不必问她遮掩,照实写她就已经死有余辜了!”
吴幕烨嗓子发干,他端详着苑瀣的脸色,发现苑瀣皱起了眉头,想必觉得还不够劲,于是咳嗽一声道:“郭公公所言极是,臣这就回去拟旨,昏君苑勶,本是鄙陋宗室,不守礼法,不顾祖训,罔顾天恩,阴谋篡位,不忠不孝……这个……祸国殃民,残害同宗,罪大恶极!”
“够了!”苑瀣突然厉声大喝。
吴幕烨吓了一跳,心道:难道您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先皇分明和你有大仇恨,你害死了她,连祖庙都不想让她进!人家是皇帝,我不这样写,她怎么着也不会连祖坟也进不去啊!
苑瀣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看看郭为,又看看吴幕烨,青瞳说的对,在任何时候,利益永远要比道义有更多的信徒,不要妄图改变这一点。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摆在自己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也并不让人舒服。对于青瞳的及时抽身,他倒真的有些羡慕了。
他深深呼吸一口,稳定自己的情绪,双眼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淡淡地道:“我来关中之前,刚刚清算了户部的存盘,现在形势很好啊。尽管连年征战,大苑的人口还是比父皇在位时增加了三成,而府库的增长竟然足足有十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吴幕烨和郭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苑瀣接着道:“意味着四个字‘丰衣足食!’大苑百年来第一次可以说我们的百姓现在丰衣足食。荒芜的土地重新开垦,就是荒僻的流州,百姓依然可以得到足够生存的耕地。市面上的物产南北贯通,走到稍微大一些的村镇地县,就能在市面上见到南北各地物产。商贸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如果不是物产丰富,自给尚且不足,也就不会运往全国各地。百姓手中如果不是有了余钱,一些不是生存必需的玩意在市面上也就不会那么多。同时,既然商路通畅,商人不会因为盗贼横行不敢行走,也不会因为一路苛捐税赋重得不能承担,那么这个国家必然是安定的。我知道先皇在继位大典的时候,站在太和殿门前对着整个京都宣布,她一定要还百姓安居乐业!她也的确做到了。”
苑瀣的语气重了起来,“她击退强敌,让二十年内,边境无忧!她革除弊政,让百年之内,大苑无虞!她大胆迁民,让未来数代,可能都可避免兵灾!昭昭青史,天道人心!”他目光从远处移到吴幕烨脸上,双眼慑人的亮,“你让我说……她是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