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附近的广场每个月会举办一次「自由市集」,在这个市集中,每个非商业工会会员的一般市民可以使用一个小区块,随便想卖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缴交便宜的报名费,每个人都能当一日店长。不仅是王都,一般具有一定规模的中小型都市都会举办自由市集,国家也鼓励国民参与,真不愧是商业大国。我买了三个看起来很美味的烘焙点心分给克拉克少爷和诺娜,三个人边走边吃。走了几步之后我猛然回神看向克拉克少爷,发现他吃点心时紧张兮兮的。(边走边吃这么没规矩的事他可能是第一次体验吧?唉呀呀,太抱歉了,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什么都可以体验看看吧。)我边走边想。市集应该有七八十摊左右,甚至可能更多,叫卖的声音此起彼落,人声鼎沸。我们依序逛了卖面包和甜点的摊位、蔬菜摊、旧书摊、二手衣摊、手工玩偶、各种人偶、鲜花和饰品摊。「维琪,你看那个!」诺娜指着一个布钮扣的摊位,布钮扣是包着布的各种大小钮扣,这个摊位的布钮扣商品陈列在黑布上,展示起来如同一片小小的花田,相当可爱。销售员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性,她穿着简单俐落的灰色连身裙。连身裙正面缝了一整排的暗粉红钮扣,每一颗都是小小的布钮扣,很有设计感。「好好看喔。」「好看吧?欢迎慢慢挑选。」诺娜和我满心雀跃地蹲下浏览。「用这个钮扣当发饰也很可爱喔,你看,小妹妹很适合这个。」她拿的布钮扣包着深蓝色的绢布,绢布里还塞了棉花增加体积,她把布钮扣凑到诺娜头边,看着我问:「对吧。」「维琪,可以买吗?」「可以啊,你想要哪个?」诺娜指着水蓝色布钮扣,那是宛如冬日放晴的天空般明亮的蓝色。是啊,这颗钮扣缝在白色连身裙上或许满可爱的。「这款钮扣我要五颗,还要五颗深绿色的。」「好,谢谢惠顾。」帮诺娜买了钮扣之后,她走路的时候变成了小跳步,心情应该真的很好。克拉克少爷去逛旧书摊买了两本书,我也四处张望,想着要买些什么东西。然后我找到了,我一直求之不得,能找到它堪称奇迹。它是一束美丽的黑色长发,用皮革绳束起来贩卖。有亮丽光泽的黑色直发是很难取得的,我立即下手。孩子们看了哇哇叫着说很恐怖,不过有了这个,我就能做出一顶黑色假发了。我心花怒放地回了家,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不怕晚上没工作,自由市集万岁。当天半夜,诺娜摇醒了我。「维琪!维琪!」「是是是。」我连忙跳起来,是我睡过头了吗?可是房间里黑漆漆的啊,咦?「没事吧?」「怎么了?现在不是半夜吗?」「维琪在大叫。」「……我在叫什么?」「你说『不要』。」啊啊,又来了。「对不起,我作了可怕的梦,我声音太大吓到你了吧。」「没关系,我要不要跟维琪一起睡?」「可以吗?」诺娜钻进我的被窝里,我们一起盖被子,但我已经醒过来了,等听到诺娜的酣声后就钻出了被子。我去厨房点灯,倒了杯水喝。我浑身冷汗不舒服,睡衣黏在湿湿的皮肤上也感觉很恶心。虽然精神科医生赞扬过「像克萝伊这么有胆识的人很少见」,但是我依然因为工作留下一些心里的创伤。如果我大喊的是「不要」,为的大概就是那件事。当年我二十二,同事梅莉二十一,汉斯十五岁,我们要共同完成一项任务,偷出藏在某个贵族宅邸里的「高官的违法纪录文件」。室长蓝寇对梅莉说:「这次梅莉是队长,你第一次当队长,凡事都要谨慎。」「是,室长。」问题发生在某天夜里,梅莉在出任务前的最后一刻调整了分工。「克萝伊,我和汉斯负责入侵,把风就交给你了,汉斯,你跟在我后面。」「好。」「等等,原本不是这样说的,应该让汉斯负责把风。」我一回嘴,梅莉就摆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队长是我,我说了算。」「但是汉斯第一次出任务,应该让他负责把风。」「不行。」汉斯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想打圆场。「我去吧,克萝伊小姐,我没问题的。」他说。我和梅莉平常就闹得不太愉快了,我嫌麻烦,于是接受了新的分工。他们入侵一段时间后,宅邸中传来巨大的物品碰撞声和怒吼,只见梅莉跳出窗外,过了一下子汉斯也跳了出来。一名高大男子追在他们后面,眼看人是追不上了,因此他掷出一把沉甸甸的剑。这把剑彷佛受到汉斯的吸引,贯穿了他的胸口。他整个人往前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剑尖还在他的胸膛上。我不知道宅邸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梅莉放任初出任务的汉斯自己先跑是不争的事实。我和梅莉头也不回一直跑,然后跳上预先备好的马逃了回去。回到中央管理室后,连报告都还没报告,梅莉突然就来找架吵了。「克萝伊,你有话就直说啊。」「不要烦我。」「我每次看你装模范生就烦,明明是蓝寇偏心才把大案子都给你!靠偏心得到的第一名有什么好嚣张的!讨厌鬼!」这种酸言酸语我通常都当没听到,因此我一站起来,室内的其他队员都开始紧张了。「你不满意蓝寇的分工不是该对他说吗?怎么是怪我了?在蓝寇面前唯唯诺诺,在我面前就大讲特讲,讨好蓝寇的是你不是我吧?不要脸。」梅莉猛地对我出拳。(蠢货,要受罚的是先动手的人啊。)我躲开梅莉的拳头往她的脸上肘击。明天她脸上应该会青一块紫一块的吧,管她的。汉斯被重剑贯穿胸口,失去了性命,连遗体都收不回来,错的是我和梅莉。我在捂着脸呻吟的梅莉耳边低语。「什么是最烂的队长?空有队长架子,出事的时候抢第一个开跑害死后进,讲的就是你。」梅莉低吼着准备扑上来,其他男子赶忙上来从背后架住她的肩膀。「你太容易激动,所以大案子永远轮不到你,我要是上司,看到你情绪失控根本吓死了,哪敢把大案子交到你手上?为什么要突然调整分工?为什么丢下汉斯就跑了?在你把砸锅的不爽转嫁到我身上之前,先双手伏地对汉斯磕头谢罪吧,虽然你磕再多头他都不会死而复生了!」要是梅莉没有调整分工,要是我没有听从她的,汉斯就是负责把风的,他可以免于一死,死了就结束了。不管再怎么懊悔与赔罪,逝者都不会回来,我和梅莉已经封死了每一扇汉斯未来的机会大门。今晚应该是睡不着了,我开始从事夜间工作,把自由市集买的长黑发做成假发。有些队员是买现成的了事,不过我都是自己制作。整束头发洗过晾干后,取出几根发丝,用极细的鈎针编织完全符合自己头型的网帽,然后一次穿几根发丝在网帽上绑起来。这个步骤繁琐到令人昏头,不过我并不讨厌。编织的过程要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指尖上,心情也能够渐渐沉淀下来,于是平常抛诸脑后的记忆就浮现了。我今晚想起了汉斯。笑嘻嘻的汉斯。津津有味吃肉的汉斯。喜欢上同梯少女的汉斯。夸耀自己妹妹是美女的汉斯。说「我要飞黄腾达」的汉斯。我一直没有忘记汉斯,这除了是我向人生止于十五岁的他忏悔,也是种自我警惕。我的前半生是受训于国家从事非法的工作,并且有酬劳可领,但是我还是有我的底线,我希望死亡能免则免,因为我比一般人见识过更多「死了就结束了」的场面。「工作结束就全部忘了吧,后悔对你百害而无一利。」这样对我说的是蓝寇,当时很庆幸有他这一句话。可是现在不一样,总觉得要是忘了汉斯的死,我似乎也会全盘失去身而为人的重要一块。*诺娜今晚住在主屋的侍女苏珊小姐房里,我今天可以好整以暇地喝。「嗨,欢迎光临。」「我要常点的那款蒸馏酒。」「好喔。」萨赫洛先生端上琥珀色的烈酒后坐在我面前。「难得你坐在客人座位。」「我很担心啊,自从你问了贺克托在哪里之后一直很担心。」「贺克托不知道我的来历,你放心。」「拜托你不要太乱来喔,你要是不来我会很伤心的。」看他黑色的眼睛是真心在为我操心,我低下头。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