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拘留室度过的两夜,任苒根本没有睡好。洗过澡后,她的头昏昏沉沉,十分疲惫,只想爬上床蒙头大睡。可是看着陈华毫无表情的面孔,她知道她逃不开这场谈话。她只能小心地组织着措辞,不想更加惹怒陈华。
“那天的事……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跟我道歉——那天不该让我送你回家,不该跟我接吻吗?你不必自责了,其实是我刻意诱惑你的,我出现在那家酒吧,当然不是偶然。”
“我知道,”任苒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第一次在云上喝醉,阿邦突然冒出来送我回家,我没蠢到以为他是碰巧路过,可是我什么也没问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继续下去。过去一年,我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滥用了你的善意,我确实应该道歉。”
“任苒,我照顾你,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可笑的善意。所以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任苒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你不想听我说某些话或者做某些事,没问题,我不会逼你。”
“没人逼我,你纵容我,我纵容我自己……反正有人照顾好一切,我不工作,每天躺到连躺着都觉得累再起床,不用装出笑脸向任何人证实自己正常,不承担一点责任,什么也不需要担心,什么烦心事都不用理会。不愿意见人,就可以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想喝酒,就可以去酒吧,连口都不用开,就有人送上红酒,喝醉了也无所谓,反正自然有人负责送回家。我得承认,如果什么都不想,混日子真是很容易。”
“你只是需要时间恢复,我愿意给你时间,多久都行。”
“你很慷慨,很宽容,把一切都给我了:大把的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由得我得过且过。可是你没必要这样照顾我。看看贺静宜,她已经凭自己的努力在你公司投资部门升了职;再看看我现在的德性,我很奇怪你居然能容忍我这样在你眼皮底下理直气壮地废柴。”
“别拿你跟她比。”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你的前女友嘛。只是我比较没操守,在分手这么多年以后,享受你的照顾不说,还莫明其妙差点跟你上了床,确实没办法跟她比。”
“你这样狠狠自贬,恨不能把自己踩到泥里,无非就是想向我证明,你不值得我这样对你。不过你大概忘了,多年以前,我也曾不值得你付出。也许我们都有跟别人不一样的价值标准,谁也用不着非要说服谁。”
任苒淡淡地说:“我从来没指望一场投资的回报延续到今天……”
陈华并不为所动,只是声音变得冷峭:“讲这样的话没有用,任苒。你给过我的是什么,我很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你以前那么固执要跟着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回报。同样,现在我也没向你要求什么回报。”
任苒挫败地想,她确实没办法影响到这个男人的看法,“过去的事,请不要再提了。”
“行,我们就讲现在,你就这么不告而别,很好,如果你想看我会着急到什么程度,那你达到目的了。”
任苒收起指甲锉,将瑞士军刀扔到茶几上,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 “你当我是玩失踪游戏吗?我今年26岁,早就不是无知少女了,哪里还有玩游戏的心情。”
“你当然不是18岁的小女生,可是任苒,有一点你一直没变,你惩罚不了别人,就会一直惩罚自己。”
他目光依旧锐利,任苒却再没有避开,“以前我很幼稚,确实希望用惩罚自己来让别人难过,到后来我发现,还是你说得对,任何一种惩罚,如果同时赔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报复的快|感。至于现在,我哪里还有惩罚别人的资格?我只是想离开北京,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所谓好好生活,就是不打招呼一走了之吗?”
任苒涩然一笑,“对不起,那晚以后,我没法面对你,而且觉得没有当面告别的必要。”
“如果你真打算好好生活,在哪里都可以一样开始,不必离开北京。”
“被你那样一直纵容下去吗?”她耸耸肩,“时间越久,我只会越来越依赖你,迟早沦落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你介意的究竟是被我照顾,还是差点不明不白跟我上~~~~~~~~床?”
“我都介意。我没权利坦然享受你的照顾,更不应该跟你有进一步的纠葛。请别为我操心,我既不清高,也没什么浪漫情怀,不准备两手空空亡命天涯。托你的福,现在我手头还有一点钱,只要欲望不太高,不管是读书还是另找一份工作,去哪儿都能生活得不错。”
“你需要继续接受治疗,不管是药物,还是跟心理医生的谈话,都不能中断。”
“这个你放心,白医生早告诫过我。这两天我被关在拘留室里,也没忘记服药。至于要不要继续心理咨询,我会看情况而定的。”
陈华冷笑了:“任苒,你不至于以为我需要让心理医生来跟我汇报你们的谈话内容,以便更好控制你吧?”
任苒摇头:“那倒没有,你一向似乎能看透所有人,根本不必费那个周折。而且白瑞礼医生的专业跟操守我都没有理由怀疑,他对我帮助很大,我很感激他。”
“如果你以为我会由着你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不受打扰地沉浸在往事裏面,就大错特错了。”
“我准备怎么生活跟你没关系,你对我没有责任,陈总。不过你既然这么不放心,我还是可以跟你保证,我会对自己负责,并不打算去过靡乱颓废混吃等死的生活。这一点请你放心。”
陈华扬起了眉毛,冷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倒是在为我考虑了。”
他突然站起身,起到她面前,将她拉起来搂进怀里,“有一点你确实没弄错,你当面跟我告别的话,我不可能放你走。”
两人如此迫近,陈华发现,正如他从来不会出错的记忆里深深镌刻着的一样,任苒的眸子并不纯黑,带着点琥珀色,其中有晶莹的光,如同暗夜星辰般闪烁不定。
他可以闻到她沐浴后的清香,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像印在她的瞳孔里。他手臂收紧,唇轻轻触碰上了她浓密的睫毛。
她没有挣扎,可是睫毛颤动,一下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柔软地扫过他的嘴唇。
“跟我在一起,没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任苒。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慢慢让一切恢复正常。”
“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爱一个人……”
“你当然能,我们有的是时间。如果你觉得这样没安全感,我们回北京后就结婚。”
“你为了拯救我,甚至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谢谢。”任苒嘲讽地笑,“可是,我的问题不是需要安全感,我没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一阵沉默以后,陈华冷冷地说:“任苒,祁家骏已经死了。”
任苒的身体一下僵直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年多来,除了白瑞礼在治疗时以外,再没人跟她提起那个名字,仿佛那个年轻男人从来不曾长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之中。她尤其不能忍受陈华提到他。
“请接受现实,你既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女友,不用摆出这样心如死灰的姿态给他守节。”
她毫无反应。
“我不介意你继续想念他,可是我不会听任你拿自己的生活给他殉葬。现在你听好了,他的死,跟你没关系,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他像你认为的那样爱你,那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把自己弄成一个未亡人……”
“别说了。”任苒打断陈华,心灰意冷地说,“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我甚至没资格想念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果接受近一年的心理咨询治疗,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我确实应该早点把你接回家。我再跟你说一次,你不应该为他的死自责……”
“我不想跟你讨论他。”她再度打断他, “看看我,陈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深深地凝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