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清晨,风和日丽,天气晴朗,汉江市机场有序地运行着,田君培乘坐的飞机刚起飞不久,从北京过来的航班正点抵达,陈华独自一人下了飞机。
他上一次来汉江市,是春节过后不久。
陈华去年做出投资中部省份的安排,多少有些仓促,但贺静宜却似乎早有准备,在第一时间提交了翔实的投资计划,重点是收购T市铁矿,兼并一家国营冶鍊厂,进而收购当地最大的民营钢铁公司旭昇集团,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并推动上市融资。这个计划十分庞大,但投合了亿鑫新的投资思路,让投资部和董事会都刮目相看。
只有陈华的目光落在他刚离开不久的T市这个地名上,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盘桓,他不会对这个地方有任何印象。
主管投资部门的总经理刘希宇赞许道:“贺静宜这几年历练得确实不错。”
另一个副总说:“她好像应该就是出生在那个省份。不过难得她时刻有准备,值得肯定。”
因为陈华一向坦然的态度,当然没人会不知趣的在他面前提及贺静宜的过去。而这几年贺静宜的工作表现得有目共睹,这份计划看上去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于是,贺静宜很快便收到了任命,并走马上任,但让人意外的是,她负责的投资项目进行得没有预期顺利。
年前,贺静宜返京述职,在汇报工作的会议上表现得依然自信,十分确定的说将在预定期内完成T市冶鍊厂的兼并,进而收购旭昇集团,他反问:“在远望突然入股旭异的情况下,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的报告相应调整收购计划?”
贺静宜目光闪烁了一下:“陈总,我分析过,那对整个收购并没有影响。”
刘希宁微皱眉说“可还是需要陈总出面跟T市政府再做沟通。”
贺静宜低下头,硬着头皮说:“中部地区风气保守,有时候政府官员希望见到董事长,坚定对亿鑫的下一步投资计划的信心。”
T市,他再度看一下这个地名,“你去跟阿邦确定行程吧。”
阿邦跟随陈华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凑,从W市到T市,再到汉江市,一系列会面、会议再加主持一个简短的项目启动仪式。但他还是在T市多停留了一晚。
这个接近山区的城市,同样被席卷大半个中国的罕见寒冬笼罩,积雪未化,天气阴沉。站在高登酒店看下去,视线无遮无拦,可以看到不远处一幢灰色的五层楼建筑,那是T市公安局,凛冽的北风吹得楼顶的旗子猎猎飘动,有异样的孤寂感。
任再就是在这个城市突然消失。那一晚浮上眼前,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按照他的判断,她留在此地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也没有回Z市。她到底会去哪里,他没有一点概念。
陈华开着那辆路虎离开T市,按照车载GPS的预先设定,径直驶上去Z市的公路。
这辆车已经由任苒使用了大半年时间,但裏面和交到她手里时一样,没有香水座、没有悬挂的小装饰品,没有额外添置的坐垫,跟他以前看到的任苒自己买的那辆装饰得十分女性化的两厢车截然不同。
但车里多少还是留下了一点儿属于她的痕迹:一个密封水杯放在置物架上,半包湿纸巾和大半瓶口香糖放在扶手箱内,各式收据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票夹,一只深褐色太阳镜仍搁在中控台。除此之外,他甚至疑心自己闻到了某种带着清甜的香气——如她身上的气息。
身为心思严谨、但从来不算感情细腻的男人,却突然有了如此细致的感受能力,有时是种折磨。
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独自长途驾驶了。孤寂漫长的行程,让他想到他自已经历过的那次消失。
风光无限的事止陷入谷底,在私募业内声名狼藉,看不到将来——可是那样接近灭顶的打击,也并没有让他陷入沮丧。一方面,金钱对他来讲始终只是用来操作的砝码,所有的损失停留在账面;另一方面,任苒的陪伴抚慰了他所有隐秘到不可能表达出来的愤怒和不安。
在异乡辗转,从零开始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记起老李对他说过的话,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把自己弄得太无牵无挂。他当时笑着反问:这样不好吗?老李喟然叹道,只有武侠小说和修禅有这样的传说,心无挂碍才可以专注到最高境界,普通人如果放弃牵挂,也就放弃了生活的乐趣和体验。
直到认识任苒以后,他才真正领会了老李这句话的意思。
到了Z市,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并没找到任苒的下落,等了近一周后,他收到了任苒的电子邮件。这是她给他写的第一份邮件。
她简短而明确地告诉他,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纠葛,请不要再继续找她。
任苒选择了消失。哪怕与他度过了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毫不犹豫地走了,她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所有牵挂,将他彻底从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按照行程,陈华离开T市后,便马上到了汉江市,忙完公务,便回到明珠酒店,到楼下才知道,当天是情人节,酒店打出招贴,宣传着顶层托斯卡纳餐厅的情人节套餐。他向来无视这种节日,径直回了他的套间,端着一杯酒站在窗前俯瞰汉江市区的万家灯火。
他想到与任苒的初次相逢,就在脚下这个城市。时间无情地流逝,那张年轻的面庞如隔云端,异样遥远。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有关于她的记忆。又或者,她已经在不知不觉被他镌刻于心底,再也没法摆脱了。
他匆匆来去,处理完公务便返回北京,没有稍事停留,却完全不曾想到,他再度与任苒擦肩而过,她就生活在这个城市他视线范围内的某一盏灯火之下。
亿鑫在汉江市的项目已经启动,有了不算小的分支机构,但陈华在头天接到任苒的电话后,只让阿邦订机票,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下属。他上了机场到达厅,上了出租车,径直来到任苒约定的绿门咖啡馆。
这时咖啡馆才开门不久,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桌子上铺的绿色格子桌布显得色彩鲜明。任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了一杯犹自冒着热气的咖啡,听到风铃一响,她抬起头,与陈华视线相碰。
“陈总,早,想喝点什么?”她问他,同时招手叫来服务生,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他们经常在这裏不期而遇,相互打着招呼,坐下来一起喝咖啡聊天。
“黑咖啡,谢谢。”
陈华在她对面坐下来,打量四周,裏面还没有其他顾客,一个服务生正拿着喷壶,给四处摆放的阔叶植物上喷水,钢琴曲静静流淌在室内。
“这不是老李留下来的那家店吧。”
“算是吧。这裏现在的老板是苏珊,不过她外出旅行,应该下周才会回来。”
“你在这边住了多久?”
“离开T市以后,我就来了这裏,没有离开。”
“你决定定居在这裏?”陈华眉毛一扬,“从哪个方面讲,这个城市都算不上气候温和。”
任苒并不回应,“目前我在这儿生活得不错,有一份我喜欢的工作,有男朋友,短时间内我不会离开。所以我希望我的生活保持平静,不被打搅。”
陈华保持着不动声色,“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起你有男朋友了,希望这次我有机会见到他。”
任苒当然记得第一次对陈华提起自己有男友是在什么情况下,谈话一开始就被他定下调子,她丝毫也不惊讶。“没有那个必要。”
这时服务生送上他要的黑咖啡,他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错,味道很地道。”
“陈总,我不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是怎么回事,只希望你尽快全部收回。”
“我给出去的,从来不会收回。”
“可是给之前你至少应该先问一下我是不是想要吧。”
“八年前你把那二十万丢给阿邦时,问过我想要吗?”
任苒哑口无言,隔了一会儿,她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陈总,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干过很多一厢情愿的蠢事,如果隔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是介意,我愿意正式道歉,请你原谅……”
陈华一把按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止住了她,她愣然抬头,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意:“任苒,去年八月,你先从北京、后从T市一声不响跑掉,就已经足够了,不用再来试着激怒我。”
任苒抬头,看着面前这张消瘦而轮廓分明的面孔,他的眼睛依旧深邃得无法探测,那一点笑意反而更衬得他没有什么表情。她在他的注视下目光移开,看向他的手,那只大手跟他的人一样,瘦削、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充满看不见的张力,将她的手满满覆住,她只觉得触着格子桌布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而盖在她手背的那只手掌却保持着镇定,干燥的触觉。
她用力抽出手,声音清晰地说:“财经杂志记者正在调查,据说还有家证券报社的记者也在找我。如果你不肯收回股票,平息这件事,那我只好召集所有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记者,讲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正式声明我跟这些股票没有任何关系。”
陈华毫不动容,“没问题,你可以把想请的记者名单交给阿邦,我保证他们会全部到场,忠实登出你的声明内容,同时我不做任何反驳、解释。不过,我不认为那会对你想过的所谓正常生活有什么帮助。”
任苒怒极反笑,摇摇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算了,我真是疯了,明知道你这人既不可能授人以柄,也不可能受人要挟,居然还来威胁你。”
“事实上你是可以威胁到我的。”陈华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亿鑫参与ST股票重组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证券投资部负责做足够的市场分析,预测它们的重组前景与投资价值,然后适时介入,经得起任何调查,可是如果你召开记者招待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任苒紧盯着他,他保持着不动声色,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只要你公开宣布你个人账号名下的交易行为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哪怕我为此调动的不过区区两百万资金,也会坐实我涉嫌内幕交易。不要说记者会继续深挖,证监会也会来调查亿鑫在资本市场的运作情况。我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后果,但几个兼并会被无期推迟是肯定的。”
陈华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任苒却大吃一惊,她思索一下,再度恼怒了,“你把这个选择丢给我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