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助理抬头,见老板拿着外套正要出门。
“出去散个步,不用跟。”他似乎心情很愉快。
长城的威仪笼罩在暗淡的天光中,只见巍峨轮廓,宛若沉睡巨龙。龙脊的一处露出微光,渐渐照亮烽火台一侧,仿佛一盏随风而起的孔明灯,又像精灵迎风飞翔。疾风闪着LED灯绕着烽火台转圈,尝试以最小角度绕过烽火台的门洞。
如此无聊的操作,在姬时意看来相当减压。他脑子里的弦始终绷紧,无须喝咖啡都会睡不着。现在看着小飞机转圈,看着君毅娇小的身子在黑暗中点着亮光,他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打了个哈欠。
养过猫的人大多有这样的体会,没有什么烦躁是猫治愈不了的。君毅时刻给他一种猫的错觉,他甚至怀疑君毅就是他家黑猫的化身。
正当姬时意打算回去睡觉时,只听啪的一声。
疾风高速撞到烽火台一角,失去控制,朝长城下的山林一头扎了下去。
下一秒,君毅摘了眼镜,双手一撑从城墙缺口处翻下去。
顿时,姬时意睡意全无,快步走向豁了口的城垛。
朝下望去,年久失修的野长城裂开了一段,与山体形成足以让人下滑的陡峭坡道。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松林,仿佛一张漆黑的大嘴,吞噬了少女的身影。
“君毅!”姬时意高喊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林海沙沙。
又等了半分钟,姬时意咒骂一声,大长腿跨过了城垛,也向下滑去。他可不想看到刚买的俱乐部,女飞手半夜摔下长城成为新闻头条。
可他马上就后悔了。
坡下的密林一片黑暗,千万纵横的枝条犹如张开的手臂,要把人抓进无尽深渊。潮湿的风拂过姬时意的皮肤,留下一串鸡皮疙瘩。他刚想摸手机照明,却发现滑下坡的时候,手机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姬总,怎么有如此雅兴?”
姬时意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君毅提着发光的FPV眼镜,仿佛是提着一颗星星的暗夜精灵冲他浅笑。微弱光芒笼罩着她白瓷般秀丽的脸蛋,纯净而美好。
“你,你……”姬时意心中一悸,不自在地拍了拍西装裤上的尘埃,“干吗为了一架无人机跳下来?这么黑,这么高,不怕遇到危险吗?”
“姬总你知道我是来找飞机的啊。”君毅眨了眨俏皮的眼,“你偷偷……看了很久吧?”
“什么叫偷偷?”被揭穿的姬时意扬起下巴,恢复了往日傲慢的模样,“我不放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跟我回去,天亮了再找飞机。”
“姬总你放心,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君毅退了一步。她可不想在疾风快没电的时候和他纠缠不休。
姬时意一下子就看穿了她逃跑的打算,伸手就朝小姑娘的肩膀抓去,但她动作更快,姬时意只抓了把马尾。
一阵酥麻如电流穿过掌心,姬时意一愣,女孩却已经钻入林中。
“野猫。”他咬了咬牙。
茂密的树林中几乎没有光线,君毅根据推算出的距离向坠落点跑去。很近了,FPV眼镜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嘀嘀声,提示她疾风就在附近。
君毅伸手拨开阻挡视线的芦苇丛,猫一般的眼睛瞬间瞪大。她面前是一道开阔的水域,氤氲的水汽将暗淡的天光淹没。
如果疾风的确在这附近,恐怕是沉到了湖底。
为了应对户外多变的天气,疾风做过防水处理,但长时间的浸泡是不行的。君毅争分夺秒,脱了鞋就往湖里走。
冰冷的湖水很快没过了她的膝盖,淹过了她的胸口,她俯身探摸,湖底软泥被踩得扬起,微弱的光线中湖水混浊不堪。她不得不一次次憋气浸入水中,用肉眼寻找。
水涌向耳膜,鼓胀地发出咚咚的声响,就像金属被敲击发出的沉闷回声。
…………
“咚咚咚……”年幼的君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窗户栏杆,生锈发红的杆子落下片片铁屑。她被姑婆关在地下室出不去,只能透过这半截露在地面的窗户,看着路上行人走来走去。
降温了,人人走得匆忙,想在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回到家中,没有人注意到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君毅。
忽地,有一双球鞋挡住了她的视线,球鞋的主人弯下身子看向铁窗里的她。冬日的阳光落在来人的肩头,勾勒出侧脸儒雅的轮廓,他抿着唇笑了笑,眸中尽是暖意。
“又和同学打架了?”青年语气温和,将她的烦躁抚平。
“没有!”小君毅立刻反驳,“我也不想打架,只是……”
只是因为总有人拿她家说事。
君毅挥拳击向每一个嘲笑她的人,仿佛这样就能为遭受重创的家庭挽回声誉,可惜收养她的年迈姑婆不那么想。君毅在学校天天打架,在姑婆看来就是顽劣不化。老人家一辈子单身,没养过小孩,只养过未驯化的幼犬。幼犬和小孩若是不乖,关起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衞之淡淡一笑,伸手越过栏杆,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这样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姑婆没回来,我开不了门。”
“不需要。”衞之拿出一副奇怪的眼镜,看着就像科幻电影里的道具,“戴上它,我带你出去。”
隆隆的小飞机升腾而起,戴着FPV眼镜的君毅立刻发出了惊叹。身体明明被困在地下室,眼睛却随着它飞到了远方。
她风驰电掣地越过了小区的牌楼,飞过了公园和学校,穿梭在置办年货的人群间,引来阵阵惊呼。
“没有人,能禁锢你自由的心。”衞之温和的声音,至今仍环绕在耳边。
君毅相信衞之的每一句话,也愿意为了他摘下世界的桂冠。可是,没有疾风不行,没有他们一起搭建起来的疾风,不行!
她胡乱地在水里抓着,渐渐走向湖心。
君毅会打架,会装机,坐过山车还能念诗,唯独不会游泳。等她发现不妙时,湖水已淹没了头顶。
衣服吸饱了水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块,柔软的淤泥像是长出了千万条手,缠绕着她的腿,一个劲往下拽。冰冷的湖水从鼻子灌进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一张嘴更多的水涌了进来。
就在娇小的身形快要沉到底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扎进了水中,用力把她提了起来。
“不会游泳就别往水里摸。”姬时意凛着怒容,夹着人就往岸边走,“只是一个机器而已,不要命了?”
“放开我!”君毅一边咳嗽,一边扭动着身子,“我知道疾风就在那里!”
姬时意早有准备,一把将外套裹住她的手腕。这招釜底抽薪,就像再凶残的猫咪被人抓着后颈提起都会瞬间乖顺一般,君毅很难挣开。
可双脚刚一落地,她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冲向湖边。
盛怒中的男人不再怜香惜玉,避其腕力,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往肩膀处猛地一推。
跌坐在河滩上的君毅,溅了他一身的泥,湿透的衬衫和西裤看上去更加糟糕。
“有病!”姬时意暗忖,自己是发了神经才大半夜跑来关爱社会智障人士。
“你不懂。”君毅再没有了平日里伪装出的乖顺,几乎是吼出来的,“疾风对我很重要!”
她再一次从泥泞中站起来,浑身发着颤,那绝不是因落水受凉的寒战。
“你……”姬时意抽动嘴角,指着又要扑过来的人,凶神恶煞一般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在君毅惊异的目光下,姬时意只身朝着湖中央走去。
成年后,姬时意很少冲动行事,因为清楚每一次冲动都会付出代价。但此刻他咬着牙,潜入冰冷的水中。
并不是被那家伙感染,也没有心生怜悯,只是单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姬时意如此安慰自己。可是湖底的光线太暗,很难在泥沙翻滚的湖底找到什么。他计算着目睹无人机落下时的位置,考量继续寻找的可行性。
突然,昏暗的视线亮了起来,姬时意疑惑地仰头朝天空望去。
太阳明明还没有升起,湖面却被一层摇曳的光芒笼罩。无数的光点,蒙在白色的油光纸中,缓缓升空。
孔明灯?
藉着这些光亮,姬时意终于看清了渐渐平息的湖底。
疾风的飞控在沙砾中闪烁红光,仿佛是一颗顽强的心脏,无论环境有多糟糕,依然不息地跳动着。
没多久,漫天的孔明灯就将湖滩照亮,也照亮了从湖中回来的姬时意。
他浑身湿透却不显狼狈,点点微光落在肩膀,仿佛披着银光战甲凯旋的英雄。君毅不由得站起来,猫儿一样的大眼放着光彩。
姬时意撸了一把垂在眼前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神般俊逸的面容。
“拿去,机桨和电调烂了,其他地方的防水处理做得不错。”他装作若无其事,将无人机抛给君毅,“不必太感恩戴德,毕竟……”
在他的想象中,君毅应该欢天喜地地接过无人机对他感激涕零,崇拜不已,但事实上,光脚站着的少女根本没在听,只顾低头检查无人机的破损情况。
姬时意啧了一声,高昂的情绪低落下来。
“另外,必须告诉你,我的衬衫、西裤都是很贵的,你必须洗干净给我送回来!”他恶狠狠地甩着身上的水,这才引起了君毅的注意。
她仰着脸看向他,又很快被他身后漫天遍野的天灯吸引,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孔明灯,为什么现在放飞?”
姬时意双手叉腰,长叹一声,只觉得浑身不断滴下的水,全都是他脑子进的水。大半夜的,他到底中了什么邪?
“好,算我多管闲事。”他捡起外套,往回走去。
背后立刻响起赤脚踩在泥潭里的声音,君毅追了上来。
“到底是为什么?”君毅等着答案,“为什么现在有孔明灯?”
“因为风!”姬时意愤愤地答,“长城昼夜温差大,黎明和傍晚都有落山风。”
“孔明灯不应该是在无风状态下升空吗?为了将风的影响降到最小?”
“没学过伯努利?风从来不是飞行的阻碍。哼,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背后的脚步声变得急促,姬时意皱眉往身后看去。君毅上前几步,激动地拽着姬时意的手。
“松开!”姬时意恼了,可君毅力气很大,甩也甩不掉。
作为一个理应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姬时意的手掌实在太粗糙,少有人触及的指根处厚厚的茧子积年累月。那是一双与飞手们很像的手,因为长年打磨,变得与众不同。
无论他嘴上有多不满,行为有多傲慢,始终是下水帮她捞起了疾风。
“谢谢你。”君毅说道。
缥缈的天灯宛若星辰,将她的小脸照亮。不含杂质的笑容,真诚又耀眼,猝不及防地,姬时意心脏猛地一悸。
原本以为对君毅的好奇和关注,是出自对曾经那只猫咪的怀念。但他好像从没对自己家的猫,这么动过心。
傍晚时分,野长城司马台段。
城墙上烽火燃起,把长城赛道映成橙红色,LED灯带造型的各类障碍门与肃穆的古城墙交相辉映。无人机掠过时的隆隆之声,宛若遥远纪元的战鼓被再次擂响。
长城赛共六支队伍,两两竞赛,以团队积分确定唯一出线资格。从当前的记分牌上看,SL签约赛手智星所在的野火战队一枝独秀,而与野火交过手的俱乐部分数都特别低。
下一场该轮到W飞行俱乐部与野火对决。
君毅摘下FPV眼镜和棒球帽,走到场边喝了口水,小脸蛋被野风吹得红彤彤的,像极了甜美的苹果。她已带领W俱乐部赢下了前四场。
“你就是君毅?”休息站里,陌生青年友好地与她打招呼,“我看过你仿真器上的成绩。交个朋友,我是智星。我女朋友经常谈到你。”
君毅微一挑眉,兴致盎然,那是一种对强者的打量。也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可达鸭的全队广播:“小心野火的SL签约飞手智星,他用5寸金属翼,前几场比赛削掉了不少无人机的桨翼。”
锦标赛对无人机的要求很简单,对角线不超过33厘米,重量不超过1公斤,不可自带智能避障系统,其他随便。
通常飞手们会用塑料螺旋翼来参加比赛,减轻重量,同时也相对廉价,方便随时更换。
君毅看向停在出发点的黑色厉鬼,四端的螺旋桨翼透着金属的冷冽,没有任何防护设计。当它通上电,四面的金属翼就会像疯狂旋转的水果刀,杀伤力惊人。
君毅指了指厉鬼:“你的无人机,很贵吧?”在竞速的赛场上竟然选择这么一台大杀器,SL的签约飞手果然很有趣。
“自然是……”
“智星前辈,教练让您去一趟。”同属于野火战队的飞手,急匆匆跑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说您不能这么飞。”
青年脸色顿时阴沉:“没看到我正忙吗?”
“对……对不起。”飞手瑟缩了一下,“教练想……”
“你管他想什么,要不是我,野火想赢比赛?还不快滚!”
待野火的飞手远去,智星又恢复成原先彬彬有礼的样子。
“没吓到你吧?这些菜鸟烦得很,我更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智星笑眯眯的,变脸之快,令人不寒而栗。他完全不把自己的队友放在眼里。
君毅神情不改,只是好奇:“智星,你为什么要参加资格赛呢?”
青年耸了耸肩:“每个人玩无人机的初衷都不一样,有的人追求速度,有的人挑战难度,也有的人单纯为了快|感。”
“我看不出在这裏虐资格赛的初级队有什么快|感。”君毅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避讳。
“毕竟野火是给了钱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吧,我就不相信你没有被挖过脚。”
智星猜对了,在仿真器上的排位出来后,就有不少俱乐部向君毅伸出橄榄枝。只可惜君毅就是个钉子,难以撬动。她绝不离开W飞行俱乐部,因为W飞行俱乐部的创始人是衞之。
“我也只在野火飞一场。SL正在全球招募飞手,要不要我推荐你?”智星扫了眼君毅身后逐渐走来的W飞行俱乐部的其他飞手,“签约飞手即便团队被淘汰,也能参加外卡赛。”
“没兴趣。”君毅重新戴上棒球帽,将帽檐往下压了压。
“想清楚,你们那个什么业余战队,今天肯定无法出线!你难道要止步于资格赛?”
“倒也不是。”君毅低着头,抓住了智星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怎么,给看手相啊?”智星一时间不知道君毅的打算。
“我们业余飞手呢,每一颗螺丝都是亲手拧的,每个接口都是自己焊的。作为职业飞手的你,为何手心一个茧子都没有?”
“SL提供整机套餐,我为什么还要自己DIY?”
“也是。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君毅歪头,酷酷一笑。
“喂,你干什么,抓着我男朋友的手干什么?”张琳琳在场外快要抓狂了,无关人员不得进入飞手赛区,她只好整个人贴在栅栏上,“君毅,你这个没人要的野丫头,快放开我男朋友!”
“哦,那是你男朋友啊。”
张琳琳的背后突然冒出个声音。男人身穿名牌风衣,双手插在兜里,还戴着一副墨镜,若不是此地偏远,还真像是明星出街。
相同的气场,相似的傲慢,张琳琳想起来:“你是电梯里的……”
“看到没有,”姬时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君毅,“那丫头是我的飞手,等一下会让你男朋友输得很惨,记得好好安慰他。”说完,姬时意撇下一脸蒙的女生,推开飞手赛区通道的门走了进去。
姬时意的出现,引起现场小小的骚动,立刻有人认出了这位在航拍机界独领风骚的科技新贵。几周前数千架新品无人机失控坠毁,损失千万美元北美订单的事,给他的传奇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普通观众不能进来。”主办方出面阻止。
“谁说我们是普通观众?”马助理立刻拨开阻挡的工作人员,“这位是W俱乐部的老板,姬总。”
其他几个赛队的负责人吃惊不已。他们都认识姬时意,季风不顾自己的烂摊子,却跑来竞速无人机竞赛刷存在感,果然有钱任性是富二代的标配!
与此同时,姬时意也打量着其他战队的赞助商。
“姬总您好,摩天科技做无人机物流的。”年轻人兴奋地想与他交换名片。
“无人机物流?噱头而已,技术不是门槛,成本才是。”姬时意没有收名片,只与他握了握手,“国内很难搞起来的,趁早转行吧。”
“蓝紫科技,姬总,广交会我们见过。”
“嗯,我知道,调试5小时,跳舞2分钟那家。”
对方被嘲讽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野火俱乐部是我们家的,先锋科技……”
“先锋科技啊,山寨季风的无人机好玩吗?”姬时意打断他,顺便也扫了眼众人,“也不只是你们一家,有的抄外壳有的抄程序,拜托大家都是做无人机的,有点自主创新能力不好吗?”
“谁……谁说我们抄了?”先锋科技的老板红了脸,因为底气不足不敢大声争辩。
这位眼睛长在天花板上的富二代,想得罪所有人,早说啊!
还有不死心的人凑过来套近乎。
“姬总,你们买赛队的事,还没公布?这一点都不像季风的作风啊?”
“怎么能提前公布?”姬时意古怪地看着他,“如果他们输了,我还得换一个队投。”
这都可以?老板你是来菜场挑菜的?
小Z咬着钢牙立刻发出抗议:“喂,你说好不在乎输赢的。”
“你们还真会输?”姬时意瞥了眼冲动的小朋友。
“当然不会。”君毅自信地看着他。
近距离看,少女脸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艳丽,连续参赛的疲惫积攒在湿润的眼中,楚楚可怜。
到底是谁说她一副男孩气不可爱?这般姿色,不当飞手,做个少女偶像也是能吸粉出道的。
瞧,边上的青葱少年就看得目不转睛,青涩的爱慕透过眼神,投射在君毅身上。
姬时意突然抬手,拍了拍双眼发直的龚鸣:“既然不想输,就得专心啊少年。”
“哎?什么,我?”龚鸣一脸的莫名其妙。
君毅歪头看着龚鸣,担忧道:“你最近总心不在焉!”
少年脸色通红,闷闷地戴上FPV眼镜。他就觉得姬时意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W和野火八台无人机同时起飞,螺旋桨的噪声压过山风的呼啸,仿佛一场腾空而起的F1方程式大赛。姬时意却摘下望远镜,打了个哈欠。
“真无聊。”他完全不顾边上人的白眼,“这么小,你们看得见?”
“就是,看都看不清,完全不知道有何意义。”马助理立刻呼应。
竞速无人机的速度太快,体形太小,普通摄像机根本无法捕捉到画面,前置摄像头画质又差到掉渣。现场观众除了看看几个飞手半张脸的紧张表情,听听螺旋桨的轰鸣,什么都看不到。几个锦标赛的工作人员跑前跑后记录障碍物上的得分写在记分牌上,志愿者则友好地向观众分发点心和饮料。
这就好像兴冲冲跑来围观星球大战,到了现场却发现只是参加了一场郊野冷餐会。
“姬总,竞速机和你们的航拍机不一样。”边上人好言相劝,“航拍机注重技术,竞速机全靠手速。”
“听上去就是一个廉价的游戏?”姬时意轻蔑一瞥。
过了一会儿,姬时意摸出手机,打开动态摄像头。这些摄像头是强制W飞手们装上的,尽管第一视角的即时画面效果不错,可惜完全不能用。
以肉眼判断,摄像头的画面与数码图传大约相差了5秒。160公里每小时急速飞行的竞速机,绝对差不起这5秒。
“快看!来了!”有人高喊。
姬时意懒洋洋地举起望远镜,视线中红色机身快如闪电,一闪而过。他一下子坐直了。
疾风以零失误冲向折返点,第二阶梯野火的两架无人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智星的厉鬼。
在第三个菱形门障碍处,野火的第三架无人机出现了失误进入了厉鬼的航道,厉鬼没有更改线路,直接将它绞了个粉碎。
众人不禁惊叹,什么人啊,狠起来连自己队友都削!
眼看着W的无人机群就要接近厉鬼。缓速飞行的厉鬼蜂鸣声就算在观众席都能听见。
“怕是要翻车。”马助理担忧道。
“是炸机。”姬时意纠正他。
“对对,炸机!妈呀!快逃啊!”
刚才还在抱怨的两人,已然被激烈竞速抓住了眼球,那是一种就算只从望远镜里看都血脉偾张的刺|激。
突然,疾风速度骤减,机身45度倾斜下落,让身后的野火有机可乘,完成了超越。
“她在干什么?”
众人正纳闷,只见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直冲第三位的厉鬼。横行霸道的大杀器顿时发生晃动,三架W无人机立刻利用他的失误蹿了过去。
待厉鬼全油门加速,却发现难以靠近W机群。他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螺旋翼尖涡流的气流是有规律的:靠翼尖内侧,气流向下;靠翼尖外侧,气流是向上的。君毅正是利用了高速状态下气流的斜切角,以轻柔的螺旋翼扇起强劲的风。
W俱乐部四架无人机集合后重新提速,企图与厉鬼拉开距离。
“精彩!”马助理激动得一跃而起。
“速度太快了,会撞到烽火台!”专业观众很快看出了弊端。机群距离烽火台折返点太近,低空高速飞行丧失了最佳入弯角度。
后有洪水猛兽,前有铜墙铁壁,怎么看W都是团灭的节奏。
就在观众的惋惜还未吐尽之时,四架无人机忽然垂直位移,仿佛被一双神奇的大手推举了数米。几乎同时,它们横滚偏航控制油门,精准地从烽火台内侧,急速通过。
“落山风?”姬时意惊讶道。
每逢黎明与黄昏,日夜交替之时,都会有一股奇特的风自下而上吹拂过古老的城墙。轻盈的机体乘风而起,身上的LED闪着光芒,就像是一盏盏扶摇直上的孔明灯。
姬时意猛然想起那张兴奋的倩丽脸蛋。她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兴奋地说着,谢谢你。她到底在谢什么,姬时意现在终于知道了。
“君毅,不要恋战。”卓凡的声音打断了姬时意的回忆。
不远处,疾风又擅自降低了速度,再次与厉鬼正面相遇。眼看那乌黑的金属怪物就要追上,姬时意终于和身边其他观众一样,紧张地站了起来。
疾风带着红色的旋风,大角度进入转弯轨道,贴着烽火台迅速转向,厉鬼紧追不放。智星已将油门打死,两机距离越来越近。
突然,厉鬼的右侧机翼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响,仿若指甲深深地抠着黑板。
它撞上了!
撞到了石墙!
历经千年风雪依然屹立的烽火台,无情地将厉鬼的旋翼折断。横行霸道的大杀器瞬间迸射出火花,沿着石壁陨落了。
意外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观众席沉默了一秒才爆发出欢呼。
曾被厉鬼驱逐、伤害的无人机飞手们雀跃不已。
姬时意再次看向厉鬼的折损处,终于想起在数十个小时前,君毅曾经在相同的地方炸机。她根本就是知道,那里有绕不开的旋风!
在空中没有绝对的力量,谁掌握了风,便是王。
W俱乐部最终以个人实力及团队配合赢得了比赛。他们的胜利实至名归。君毅摘下眼镜,夕阳将她的面容照得红润而艳丽,也叫旁人都看清了长城赛道冠军的脸庞。
“你说得没错,每个人玩无人机的初衷都是不同的。”她朝智星微微一笑,飒爽的英气自眉宇间袒露,“但相同的是,我们热爱的是飞行本身,而不是无尽的欲望。”
“你玩阴的!”智星气急败坏地将眼镜狠狠甩在地上,“亏我还想推荐你!”
野火的队友一拥而上,阻止他与对方发生冲突。
“姬总,”聂倩倩的声音让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姬时意回神,“您还满意今天的比赛的吗?”
这位嘴上说着只看利益不看胜负的大老板,慢慢转过头来,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庆功宴在二楼宴会厅。”
看他的样子仿佛早就知道了比赛的结局,聂倩倩不由得问:“如果我们没赢呢?”
“这么没信心?你们的君毅可不是那么说的。”姬时意的视线掠过聂倩倩,漫不经心地扫了君毅一眼。
她正被其他飞手拥抱,仿佛胜利女神。
下一秒,姬时意皱起眉头。
和人抱来抱去,怎么都不避嫌,真当自己是男生吗?
“去把君毅给我叫过来!”姬时意吩咐聂倩倩。
“恐怕不行,她一会儿还要领奖的。”
说这话的时候,君毅已经从众人的拥抱里退了出来,她脸色潮|红,朝着聂倩倩这边激动地挥了挥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就算了。”姬时意看了会儿,起身离开。
“您不参加颁奖典礼?”
姬时意插着裤兜,酷酷地扫了她一眼:“资格赛的其中一站而已,等什么时候拿到大奖了再叫我。”
W俱乐部是穷惯了,参加庆功宴远比比赛获胜更让他们兴奋,见到自助宴席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胡吃海喝起来。
“君毅呢?”马助理瞥向聂倩倩,“怎么,赢了比赛很了不起?庆功宴都不来。”
“她不是故意的。”聂倩倩赔着笑,“君君练了一个早上的飞机,现在有点不舒服。”
姬时意眼神一顿,马助理刚想说话,卓凡又插上一句:“请姬总和马助理不用担心,明天她就能好。”
这两人一唱一和,回答得滴水不漏,无论君毅是否故意缺席,姬时意都抓不到把柄。
至于吗,护得那么周全?就好像他是什么恐怖大魔王整天要与人作对。姬时意撇了撇嘴。
“姬总,请您先落座。”卓凡试图打破僵局。
姬时意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眼,吩咐助理:“在这裏看着,我去接个电话。”说着,也不理会卓凡的邀约,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宴会厅。
小Z由衷地感叹:“跩上天了,教练请了也不来。”
“哎,说什么呢,多么好的‘大腿’。”同伴安慰他,“你看看这海鲜不限量自助、哈根达斯畅享,不香吗?”
远离喧闹的宴会厅,姬时意接起电话。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出现?”对方愤愤的声音几乎要从手机里钻出来,“就这么想拂我的面子?”
“我人在北京,有事不能回来。”
与平日里傲慢又看不起人的姬时意不同,在对方咄咄逼人之时,他的态度算得上耐心。可惜电话那头的男人不会因此善罢甘休。
“父亲没有见到你,非常失望。到底是姬家重要,还是你那个什么科技公司重要?”
当然是季风重要,对姬时意来说,季风就是他逃避姬家的堡垒。姬时意独立门户时,姬家阻止过,最后没阻止成,索性一分不给,让他认识社会险恶,回头是岸。可季风就这么给姬时意做起来了。
只不过,姬时意不能当着那个人的面这么说,母亲还在姬家,他必须忍耐。平时的狂妄和自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请转告父亲,等我有空一定会去看望他。”姬时意克制着说,“这次是我的过失,请原谅我。”
“你最好记着自己的本分。”
说完,对方就挂断了。
姬时意长叹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闷全数叹尽,可惜不行,他仍感到烦躁与愤怒。
“姬总,”大堂经理从背后叫住姬时意,“这是您的员工落下的。”
“员工?”姬时意转过身。
大堂经理瑟缩了一下,姬总原本就生人勿近的气场变得凛冽又刺人。
“是,是,就是住在2023房间的君小姐。她来取干洗的衣服,退烧药和门卡落在前台了。”
姬时意刚想给聂倩倩打电话的手缩了回来,伸向大堂经理。
“给我。”
大堂经理犹豫了,姬总看上去心情不好……虽然他心情从来都没好过,但现在更糟了。让他给员工送遗失品,不会是害了那人吧。
“废话那么多干吗!”姬时意直接从他手上抢过东西,转身就走,气势汹汹的样子和提刀去砍人没多大差别。
一开门,姬时意眉头皱得更深,他本想丢下药就走的,可床上那坨裹成毛毛虫的东西,伸出两条白白净净的长腿,醒目至极。
若是别人进来看到,女孩子家岂不是吃亏?
“喂?”姬时意耐着性子拍了拍君毅的脸。
君毅纹丝不动。
他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帮她盖住长腿。
熟睡中的君毅却没让他轻易得逞,总在他扯被子的时候裹得更紧,甚至泥鳅一般扭来扭去。姬时意越是想快点抓住她,就越力不从心,最后不得不整个人跪坐在床上,才成功把她完整塞进了被子里。
他愤愤地退了一步,只觉头颈一紧,这才发现在刚才的缠斗中,领带又被君毅死死地拽住了。
“甲鱼精吗?松手!”姬时意恨得咬牙切齿,本已不太好的心情又被搅得乱七八糟。
可回应他的,只有君毅难受的呼呼声。
小姑娘应该很难受,滚烫的小脸蛋往他冰冷的手背又靠了靠。几个小时前意气风发的少女冠军,如今猫儿似的蹭着他。
姬时意小时候养的猫,很野,对谁都不亲近,就连他也时常被挠得满手伤。但他很喜欢它,把身边的一切美好都双手奉上。因为小猫是他在格格不入的家庭里唯一的伙伴。可惜小猫最终没能活过三岁。
或许是当时太过伤心,之后他便再也没养过其他宠物。可他依然记得那温暖的触感,就像现在这般少女以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手心。一股酥麻伴着灼热从手心延伸到心底,将他的浮躁与焦虑瞬间抚平。
好吧,他妥协,就勉强做一下她的冰袋,不收费的。
这么想着,姬时意自觉地换下了已被焐热的手,以别扭的姿势将另一只冰手覆在了她的头顶。
睡梦中的女孩感觉舒服不少,呢喃一声:“别走。”
姬时意缓缓勾起了嘴角,成就感陡然而生。
君毅昏昏沉沉地又往他身边钻了钻:“别走,衞之哥。”
“谁?”得意扬扬的姬时意,浑身一僵,“谁是衞之哥?”
待君毅完全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敲门声震天响,装睡都装不了。
她翻了个身,狐疑地瞥见桌边吃了一颗的退烧药板和半杯水,再低头发现缠绕在手上的半截领带,菱格深蓝色条纹,总觉得有点眼熟。
“毅哥,快起床!”小Z嘹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恐怕君毅再不去开门,隔壁的都能被吵醒。
一开门,兴奋的小Z差点扑进来:“龚鸣哥让我给你带吃的。”
“他自己怎么不来?”君毅还记得昨日龚鸣欲言又止的样子。
“龚鸣哥太惨了,昨天自助海鲜吃多了严重过敏,半夜被送去急症。啊,别担心,现在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整个人肿得像猪头!”
听上去真的好惨,自己那一点感冒伤风,君毅都不好意思提了,不过——
“哪儿来的自助海鲜?”
“姬时意请客啊。哎,我跟你讲,那个姓姬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有人看到他昨晚衣冠不整地从廊道里经过,领带都少了半截,不知在哪儿春风一度呢。”
“领带?”君毅下意识地把垂下的半截领带鈎回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