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在惨白的路灯的映照下,颇有些凄凉。叶茹拖着他往楼里走,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别闹了,听话。”
“听话?我很听话的,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听话的结果就是,你想要的得不到,你想留的留不住,你已经有的,还被抢走!”
林宇凡摇头晃脑,进了电梯就开始唱歌:“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今天是平安夜啊,你知道吗?我曾经最好的兄弟,今天亲自开着飞机,带着他心爱的女孩,去北京,去过她梦想中的白色圣诞……白色圣诞,呃,白色圣诞……她以前也和我说过,可我,我没能带她去看雪,只送了她一盒巧克力……她吃光了,却不知道,那每一粒,都是我亲手做的,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
果然酒精能让人压抑的情绪爆发,叶茹吃力地扶着他,她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她能理解他说的这些。这个男人,于她有一种别样的魔力,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吸引,抑或是,有些痛,她与他感同身受。好不容易进了门,叶茹想扶林宇凡去卧室,却被他用力甩脱,只得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橱柜。
蜂蜜瓶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叶茹冲了一杯蜂蜜水,想了想,又打开冰箱,取出一些冰块,用条薄毛巾包了。刚走到客厅,就听见卧室里传来重物摔下去的响声,未及多想,连忙快步冲进去。
卧室的落地窗帘拉开了,一边是阳台,一边是浴室,门虚掩着。叶茹敲了敲门:“林先生,你怎么样?”
“我没事。”林宇凡闷声应了一句,却继续传来乒乒乓乓物体落地的声响。叶茹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浴室门。浴室有一整面的玻璃幕墙,上面本来挂着百叶帘,此时帘子连同上面的窗帘盒都被扯脱了半边,斜斜地挂着。林宇凡已脱了上衣,只穿长裤,半跪在浴缸里。水龙头还没打开,沐浴液、洗发水等瓶瓶罐罐散落在他脚边。“你怎么进来了?你有偷看男人洗澡的习惯吗?”林宇凡扭头,伸长手臂扯着百叶帘,撇撇嘴,“好久没用了,怎么一拉就断了……”他的手臂修长,叶茹一眼就看见他手腕上有一道疤,心头不由得一紧。横贯桡动脉的疤痕,从新鲜程度看,不会超过两个月。这疤痕,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才会留下这道疤?她抬腿跨进浴缸,手指轻轻抚上那道伤疤。林宇凡的手一缩避开她,猛地将整个手掌按在玻璃墙上,另一只手徒劳地仍扯着百叶帘的绳子,拉了好几下,才涩声道:“那边,是大海,到了午夜,星光、月光,很美……”叶茹按上他的手背,不忍地道:“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
“不,还有个灯塔,你看见了吗?有个灯塔,无论多黑的夜,哪怕海面上起大雾,灯塔的光都会一直照过来,一直照过来……”他越说声音越低,头缓缓垂下,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沁湿了叶茹的手背,一直湿到了她的心裏。
海面上什么都没有,这裏不是码头,甚至连一艘船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茫茫,一直延伸至海平面那头。
叶茹心中叹息一声,却在一眨眼间,看见隐约的一点星光,冲破了浓厚的黑幕。她睁大了眼睛,只见那一点星光闪烁着,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点变成了三点。
不,那不是星星,左红、右绿、尾白——那是,飞机的航行灯!
难道从这裏能看到机场?差不多有二十公里远呢。叶茹极目望去,只见海岸线在右前方缓缓拐了个弯,沿着滨海大道,岸边建筑物鳞次栉比。虽已是午夜,却依然灯光点点,繁华满目,再远,就看不清了。
叶茹只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虹川机场就在那一边,钢架结构的三层航站主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彻夜映射着七彩流光,仿佛一座迷离的水晶宫。四通八达的廊桥伸向远方,簇拥着直冲云霄、一百零八米高的塔台,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即便机场航班结束,塔台的灯光也永不熄灭,仿佛一座巨大的灯塔,给迷途的旅人照亮归家的路。
叶茹不由得想起那个晴朗的清晨,航站楼前机长聂卓扬主动去打招呼的那个穿着空管制服的女孩;还有那个闷热午后的机舱里,女孩坐在林宇凡身边默默流下的泪水和聂卓扬深深的目光;以及那个同样没有星星的夜晚,就在这卧室的门口,女孩惊诧愤怒的目光……
叶茹叹了口气:“你爱她吗?”
林宇凡一震,抬起头,把脸颊贴在了冰凉的玻璃幕墙上,良久,才涩声道:“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注定不会属于我。越是美好的,我就越留不住。这,是我的宿命!”
叶茹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顶,带着怜惜,声音中充满了感慨:“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很多时候,我们要学会忍受生命的残缺。”
“残缺?”林宇凡嗤笑,“女人失婚也算是残缺吗?”
“原来你也知道。”叶茹自嘲地淡淡一笑,“他卷走了与我父亲合伙做生意的所有钱,然后失踪了。债主上门,父亲一病不起,母亲一把年纪,不得不给人做护工赚钱还债。一个女人,五年婚姻,被丈夫背叛和出卖,还连累老父老母陷入如此境地,当时我差一点就挺不过来了!”
叶茹抓着林宇凡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里有一只腕表,并非一般女士手表的精致小巧,而是很新潮的款式,有着宽宽的真皮表带。
叶茹牵引着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解开表带。
林宇凡的指尖一顿。那下面,在滑如凝脂的皮肤上,有一条细细的疤痕,虽然很浅,可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我用了那个男人留下的剃须刀片,我以为一切都会结束,谁知等我醒来,伤口竟已经凝结了。当时看见母亲又惊又怕的样子,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死成。”叶茹的手握上林宇凡的手腕,“后来我才知道,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割断桡动脉。你,怎么就那么狠,忍心让你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父母?”林宇凡轻笑一声,摇头,“想听我的故事吗?我家在离滨海不远的一个小镇,我父母都是教师,虽然不富裕,可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但这一切在我小学五年级的一个雨夜终结了,父亲被车撞倒……”
林宇凡说到这裏,紧紧地攥起拳头:“如果不是肇事司机逃逸,父亲是有救的!母亲病倒了,没办法再走上讲台。父亲最后的抢救费还欠下好大一笔债,由于找不到肇事司机,得不到赔偿,我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就在那一年春节过后,家里来了个叔叔,他说他是父亲的老同学,他把我们母子俩接到滨海,给母亲治病,资助我读书,还说……”
林宇凡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他说他会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们母子俩的恩人,直到我母亲临去世前告诉我,他其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