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许可,她也看着我,一脸紧张,仿佛在等我点头认可她的身份。我说:“这裏风大,你进去吧。”
她茫然:“那你呢?”
“我出去走走。”
我丢下她径直走开,其实并没走远,只是过了小街,到对面洪姨家里。
洪姨烧的猪蹄非常好吃,肥而不腻,软糯入味,我一口气吃掉了大半盘,弄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光,她看得眉开眼笑。
“我还以为你再不肯来我家吃饭了。”
“谁说的,闻到烧猪蹄的香味我就自动过来了。”
“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笑:“我从来不对跟我讲真话的人生气。”
“我都说我当时醉了,你再这么说,你爸越发不会理我了。”
“好了好了,你喝多了,讲什么都不作数。”
洪姨做松一口气状:“你这么想就对了。你爸可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吓得我这段时间都只能趁他不在再去你家串门。”
我从小就知道我生活在一个跟其他人不同的家庭里。
我爸爸是一个“师傅”,更准确地讲,他料理丧事。这职业不怎么上道,收入也只够维持生活而已,可是他身材高大,模样不差,说话声音低沉好听,谈吐举止之间有着不同于周围男人的气质,女人缘一向颇好,不要说邻近乡里的中年妇女,连洪姨这样有一份正经工作的寡妇也对他很有好感。他不是本地人,大约二十年前和张爷爷一起过来定居,张爷爷倒是出生于本地,不过一向四处游荡不定。在张爷爷的撮合下,爸爸与他老家的远房侄女结了婚,但两人感情平淡,不到两年便离婚了,身边却突然多了个刚出生的婴儿——那便是我,别人问起,他坦然说是他女儿,再无其他解释。
我当然不会是张爷爷侄女生的。她后来再嫁,过得不错,还带着孩子来走过亲戚,见到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到我懂事的时候,听到邻居老太太、大婶们的一个说法:我是他与某个丈夫南下打工的已婚女人生的孩子,被他抱回来养活。非婚生这个身份当然不大妥当,不过我们小镇子的道德标准颇有弹性,一方面大家的观念都十分保守,强调家庭稳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鄙视所有不合规则离经叛道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抱着相对宽容的态度。不太离谱的丑闻非常适合拿来作为闲话主题,供他们带着优越感嘲笑、谈论,等新的话题出现,没人会揪着陈年旧事不放。
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张爷爷,我爸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就算与他侄女离婚,也没见两人交恶。可惜他长年酗酒,以前最爱跟我闲扯他那些不着调的学问,比如相面、看手相、摸骨、占卜、研究生辰八字和风水,到我开始关心身世问题时,他老年痴呆症也初现征兆,偏偏又有糖尿病,唯一关心的事就是食物,讲起话来颠三倒四,答非所问,严重时还会问我爸爸和我是谁,当然不可能讲清楚我的来路。
我直接拿这个故事去向我爸爸求证过,他面无表情听完,冷冷地说:“叫你练琴你不练,叫你临帖写毛笔字你说手疼,成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一起,听这种无聊的东西,长大也会成个碎嘴子。”
他到底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也突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致。倒不是怕他骂我,他对我好得有些放任,最严厉的时刻也不过是那样沉下脸来说几句而已。只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想证实什么呢?有一个背叛家庭跟丈夫以外男人生孩子的女人当母亲,绝对算不上光彩的事,她如果不想承认,我似乎也不必非要找她出来相认。
我再长大一点,成了一个众人公认尖刻而略为古怪的孩子,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就再没多少人拿我当面开玩笑谈起这件事了。
说来说去,我有一个有趣的、跟别人不一样的父亲,他对我很好。我目光所及的那些完整家庭过着沉闷无聊的生活,并没太多值得我羡慕的地方。总之,我没觉得没有母亲是多大的缺憾。
今年我考上大学,临去省城之前,爸爸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邀洪姨过来一起给我饯行。我们都喝了他自酿的杨梅酒,他看上去很开心,放量喝醉后睡着了。洪姨也喝高了,和我躺在院子里的大竹床上闲聊,说起我高考近乎超常的发挥,洪姨叹气:“他没白把你捡回来,小航。”
我一下僵住。洪姨兀自不觉:“你是有良心的孩子,好好念书,以后工作了,可要好好孝敬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缓缓坐起来,哑声问:“这么说我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洪姨已经醉得迷迷糊糊,嘴裏只发得出单音节的“嗯嗯哦哦”,再没回答我什么。
等第二天她清醒过来,矢口否认讲过这话,我爸更是毫不客气地说以后再不会欢迎她来我家了。可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信口胡说。
所以趁丈夫出门在外跟师傅鬼混的出墙农妇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在你并没有期待的时候,真相来得就这么简单,几乎像个玩笑。
然而,有什么玩笑能如此有效击溃一切。
“洪姨,你要是我妈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天天让你给我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