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省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堂皇气派,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台阶下有一个竣工铭牌,显示是五年前新建的。
当年我爸是在哪个门外捡到我的呢?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就想抽自己:神经病,如果是在垃圾桶里捡到你,你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去对着垃圾桶凭吊一番不成?
我一抬头,意外看到前面站的是许可,上次见她还是一个多月前从海南回来那天。她穿着合体的深灰色套装配白衬衫,头发绾成一丝不乱的发髻,化着淡妆,拎着一只黑色皮包,是标准的上班装束,却站在靠台阶的位置发呆,神情看上去几乎是惨淡的。我本来想不声不响绕开走掉,可是又莫名有点担心,她那样内敛的一个人,在医院里出现这种表情,摊上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想了一下,我还是走过去拍一下她:“许姐姐。”
她一惊,抬头看我,近乎本能地勉强一笑:“你好,慈航,你怎么在这裏?”
“张爷爷病了,在我们那边县城住院。我爸让我拿他的病历和检查结果到这裏找专家咨询一下。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
她实在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想扮演一个过于爱管闲事的人,点点头:“那好,再见。”
她拦住我:“等等,咨询的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起个大早挂专家号,排了近三个小时的队,医生草草扫一眼病历,几句话把我打发了:糖尿病并发症,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要怎么治疗,需要到这裏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
“那倒不是他们敷衍你,没有亲眼看到病人,确实不好诊断。”
“我知道。”我叹气,“算了,我先回学校去了。”
“等一下,小航,我可以带你去市中心医院。我弟弟在那里做内科住院医生,虽然他还说不上是专家,但业务方面是很不错的,你要不放心,我还可以请他找主任一起帮忙看一下,也许能给你一个稍微详细点的答覆。”
我迟疑,可是马上嘲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得了吧,你确实搞不定这件事,还是得他的亲生女儿出面;就算你硬撑着不接受她帮忙,也改变不了什么。我随她出去上车,她发动车子,踌躇一下,突然说:“慈航,请不要告诉我弟弟,我们是在医院碰上的。”
我点点头。
市中心医院离我的学校较远,是本市规模最大的医院。许可在内科住院部找到了她弟弟许子东,这次他穿着白色工作服,看上去斯文儒雅而又有专业的权威感,简直可以直接走上医院宣传海报当医生形象代言人。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尽管许可讲清了来意,他的态度依旧是冷淡的,不过他看病历和各项检查结果却十分仔细。
许可问他:“子东,你看用不用请你们主任帮忙看一下?”
他讪笑:“姐,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这个病例并不复杂。”然后问我,“这位老先生患2型糖尿病已经有多年时间,平时有没有按时服药,注意饮食?”
“他有老年痴呆症状,一直都是我爸爸督促他服药。但是近一个月,他没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爸问过他徒弟,他们说话支支吾吾,实在不能保证。”
他点点头:“老年糖尿病患者会有智力与记忆力减退的现象,并不见得是单纯的老年痴呆症。结合病史来看,他的症状符合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简称DKA。糖尿病患者如果发生急性感染,或者中断药物,饮食不当,造成体内胰岛素下降,生糖激素升高,就会引起高血酮、酮尿、电解质紊乱等一系列问题,这是内科临床常见的一种急症……”
我奋力做着笔记,远比在课堂上认真,生怕漏掉任何应该转达给爸爸知道的信息。不过我发现医生不仅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书写格式,连讲话也都带着深刻的职业特征,除了一个接一个的医学名词让人听得满是迷茫之外,他们永远带着保留,不会给你一个确定无疑的希望或者打击。当然,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害怕失望,想抓紧最后一丝希望,渴望躲开注定落下的当头一棒,不得不说,他们的这种讲话方式是最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