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手里接过牛奶面包,有些尴尬,又有些陌生感。或许是他的衣着让我有了一些陌生的抗拒。
“谢谢。”几日来第一次跟他讲话。
“I,I gotta go,you take care(我得走了,你保重)。”他幽幽地吐出这句话,让我保重,他要远走。
我的心裏像被堵了什么。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而我终于让他失望了,只是说了句“一路顺风”,然后仓皇地跑了,不敢再面对他。
身后,他是不是在望着我远去的背影?好想回头对他说“别走”,只是我无法再迈出一步,再投入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我已——输不起。
上班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他,忍不住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人就是这样,就算不得不割舍,还是舍不得。心越痛,付出的代价就越大。那么,我心这般疼痛,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呢?
杨总看我漫不经心地工作,回答他问题的时候差点儿出错,便提出带我出差,参加一个知识研讨会。
我小心地问:“还有别人吗?”
“就我们两个。”
经历过几次难产的感情之后,我对与男士单独相处有些发怵。看杨总儒雅绅士,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应该不会像那些俗人一样吧。自从失恋后,我仿佛成了阴谋论者,不相信每一个人,对他们的好都怀着一种敌意和不信任。我收拾了东西,跟他一起到青岛出差。
我没问Daniel他何时走,几点的飞机,还会不会回来,只给他的手机上发了一条“一路顺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有些庆幸自己的决断,否则以后出现分隔两地的情况,岂不是又踏上了回头路?现在的我,只希望平淡,平淡到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就足够了。
我和杨总踏上了去青岛的路途,飞机顺利抵达青岛机场。江南正是一片烟雨、情深深雨蒙蒙的时候,青岛的天空却湛蓝晴朗,让人看了就有好心情。
杨总跟我说,这场研讨会是旨在讨论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的历史地位。提起纳兰,我便想起那首令多少人感叹却又念念不忘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是纳兰《饮水词》中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一作《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杨总是一位致力于教育的图书策划人,与主流文学对纳兰的态度有些相左——这确实让我看到了杨总另一面的睿智。他说:“他虽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赞誉满天下,但在历史上的地位并不高,我们只能在兴趣之处读到他的东西。唯有那些豪放一派才能出现的课本里。每个小朋友都知道苏轼,知道辛弃疾,有多少人能在课本里见到纳兰?就是在大学中文系的课本里,他也只是如浮云掠过,蜻蜓点水。”
“我们的主流文学不喜欢太过伤感和小情调。连婉约派的柳永,被放在课本上的也只有一首寓意送别的《雨霖铃》。连他那些浅吟低唱的词作都被视为下等词,更何况纳兰这样终日忧伤悼念亡妻的小情调了。”自从来到永宏图书公司,跟教育打了交道,我就发现裏面问题重重。
“难怪纳兰死后十年,好友顾贞观曾在楝亭新画上题诗感叹‘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课本里不见得非要选用‘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样的情调,要么就是豪放如‘大江东去’。现在的孩子连信也不写了,就是电话和网聊,言语匮乏,这和教育不无关系。一些表达真实情感的作品被排除在外,而好作品又被设定以‘赠别’‘兄弟情’之类的限制,还有多少人能发挥自己的想象?”
听了这番话,我对杨总又多了一层敬佩。一个非教育家,却致力于当今教育,不是迂腐,而是睿智慧眼。对于这份高瞻远瞩之心,我满心都是崇敬之情。
这些不是跟谁都能聊到一起的,古代所谓单纯的“知己”,说的就是这样的吧。而我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这样的知己,无关风月。
研讨会很激烈,一些迂腐的衞道士以道德的名义绑架着祖国花朵赖以成长的阳光雨露。一切粉饰过的真相都变得难以置信了。
虽然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讨论,却是迈向理想的第一步。而我,情感上的第一步在哪里?不管在哪里,我知道不会是Daniel,他不过是我生活中匆匆路过,握手再分开的路人而已。在青岛的日子里,风轻云淡,我猜想Daniel一定有了新女朋友。他那么优秀,那么善良的人,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也许,他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
心裏有一丝失落,仿佛我失去的不是一个普通朋友。像是谁从我手中夺走了宝贝,我心痛得喉咙不住地发麻。
再也没有看见Daniel上网,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我看着青岛湛蓝湛蓝的晴天,洁白的云彩在蓝天里飘,像是软绵绵的棉花床,啊,躺在上面该有多么舒服啊。
登上飞机,我和杨总又回到了无锡,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总说:“饿了吧,一起吃饭?”无锡阴雨绵绵的天气让人心裏堵得慌,我犹豫着,正不知道怎么拒绝的时候,杨总又说:“走吧,难得单独跟你一起吃饭。”
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却又无法拒绝。
一样是西餐。不知道是不是当人们想要发生点儿什么的时候,都会选择去吃西餐——无论是法国菜还是韩国菜,只要气氛和情调到了就够了。
我们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在一间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脱了鞋盘着腿坐在榻榻米上。每次单独和男士在一起,我就会局促不安。服务员将所有菜品都送上来之后就下去了。推拉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我有点儿害怕。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这裏的陈设,聊日本和中国的文化,最后聊到命运。杨总跟我说:“我会看手相,我来给你看看。”
我犹豫着,说:“我不信这个。以前照着电脑算过,不准。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手相的学问不是电脑上那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它和我国经典文化《周易》息息相关,有一定的科学性,看看又没坏处。”
我看杨总一脸正经的样子,不好再拒绝,但是天生就厌恶有男人碰触我的肌肤。因为这件事,我对杨总的印象一落千丈,而之后印象越来越下滑。
他捏着我的手,我只想抽出来,而他却像真的在看手相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你曾经有过一段长达十几年的婚姻,但是没有维系到最后,你看这条婚姻线是不是在这儿分岔了?新分出来的线条,代表你将会有新的感情。这段感情不一定是婚姻,但却是知己一般的深厚情谊。你们彼此懂得,没有索取和要求,只是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灵犀……”
他还在继续说,我使劲将手抽回,说:“杨总,命运不神奇,也未必由几条线决定,我不信这个。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不等他同意,我就开始穿鞋。杨总没有再说什么。他要送我,而我坚持一个人回去,他也没有再强迫。在回去的路上,我想着杨总今天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