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既然孩子的爸爸认了错，愿意回来，怎么都是好事。不然她一个人怎么生活？你看小凝子现在每天都不开心……”

Daniel不服气：“可是他们有诺言。”

我摸着他的小脸表扬：“你很傻很天真！你一定没听过一句话，诺言都是谎言。”

他认真地问我：“我会遵守诺言，你会吗？”

我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曾经深守的诺言崩溃了，我已不信，也早已过了相信一个诺言能信守一辈子的年纪。此时此刻，看着Daniel认真期待的眼神，又不想欺骗他，只能欺骗性地忽悠一下：“诺言不是用来承诺的，是用来行动的，你看我的行动就知道了。”

Daniel显然有些失望，却没有再逼问。

几日之后，Daniel的父母来了，他们与我父母年纪相仿，看起来却年轻得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像我在乡下的姥姥家看到的一样，与我父母年纪相仿的人要老很多，皱纹斑斑，头发白了大半。而这个年纪的明星也大有人在，看起来要年轻二十岁的样子。越是与年纪不相称，相处起来越有压力，总觉得不是一个世界。Daniel的父母礼貌谦和，却给我一种完全融不进去的压力，礼貌下是冰冷的拒绝。

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修养”，即使不喜欢，也会礼貌相待。

我呆呆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心疼地看着儿子，埋怨他不小心，不听话非要来中国。我听了内心愧疚不已。他父亲也说一把年纪了，不想让儿子离他们太远。我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插不进话，也走不进去。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而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这一刻，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要逃离，那么希望我和Daniel从来不曾相识。

Daniel的父母终于找我谈话了，我局促着，紧张着。

“豆子，我们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Daniel对你很认可，我们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听Daniel说你比他大两岁，我一直都不觉得年龄是问题，但是毕竟你们成长的环境、文化都不一样，如果有一天Daniel在这裏不开心，他想家，想朋友，想父母了，你是不是能放弃一切跟他一起回美国呢？”

“到美国？”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Daniel妈妈谦和地说：“你们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放弃自己的生活环境，迁就对方。”

我有些结巴地说：“阿姨，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我可能需要过些时候再回答您。”

Daniel妈妈依然礼貌谦和，不露半点儿不悦地说：“其实只要你们相处得好，我和Daniel的爸爸都会为你们的结合而高兴。但是现实总有很多障碍，总之，过去的都过去了，无论那是怎样的经历，我希望你们一起克服，不要等到问题来了，才发觉两个人——可能走错了方向。”

Daniel妈妈含蓄地提醒和警告了我。我想我和朱叶生的事他们早有所耳闻了，Daniel透明得从不对任何人掩饰，即便撒谎可能更好。

“阿姨，您放心，我会珍惜Daniel，我们都会珍惜现在的生活。”

“那就好。”

Daniel妈妈总给我一种无法亲近的感觉，却又礼貌到挑不出任何问题。我试着向Daniel说出我的感受，他却说我多心了，妈妈是伟大的女性，让我多交流。我试着去亲近，却发现婆媳矛盾不管中外都存在。

生活中处处都有意外，而我的意外就是当我和Daniel准备出门的时候，竟然看到我父母站在电梯口。

“爸？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爸老妈的神情特别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果然，爸妈当天就和Daniel的父母见了面，双方都客气得有些夸张。

“Daniel妈妈，既然你不反对两个孩子在一起，趁我们两家人都在，咱们把婚事定下吧！”

我正吃着，突然听到老妈说“婚事”，差点儿被呛到。Daniel和他父母显然也没有想到如此突然，看着我妈，又看看我，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妈，您说这个干吗？”

“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不该结婚吗？毛主席都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他们是知识家庭，那肯定是奔着结婚去的。两家人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定下来，你说是吧，亲家母？”

我看到Daniel妈妈脸色难堪，一秒钟之后便又恢复了神情，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现在家长都做不了孩子的主，这事还要孩子自己拿主意，我们尊重儿子的决定。但是，我个人觉得不要操之过急，凡事要一步步来，等他们稳定了再办也不迟。”

我妈有备而来，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说，立刻拿出背稿的样子，抑扬顿挫地念着：“父母就是孩子的指路明灯，既要尊重，也要指引方向。既然Daniel都说要留在中国了，我想一个世界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应该不难找工作，我们两口子决定拿出一生积蓄给女儿买套房子，他们直接结婚就行了，啥也不用操心。俗话说：成家立业，这家成了，事业才能蒸蒸日上。”

我真怀疑老妈这稿子是不是逼着老爸写的。这口才，不去做外交工作就太屈才了。

Daniel妈妈也毫不示弱：“大姐，现在时代变了，每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人权，我们完全尊重。这些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还有，我就这一个儿子，不想让他离开我太久。”

Daniel妈妈话不多，却将老妈堵了一个哑口无言。我闷头吃饭，希望Daniel能对我有一个承诺，却听到他说：“这件事交给我和豆子处理吧。”

按照我的逻辑思维，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对我承诺什么吗？我有些凌乱了，饭厅里老妈的大嗓门和Daniel妈妈轻声细语时不时刺|激着我的耳朵，除了闷头扒饭，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从此，开始了争论起我去美国，还是Daniel留在中国；我们结婚还是不结婚……一系列的问题。老妈为了我据理力争，Daniel妈妈言语少却有力。我和Daniel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家里战争终日没有消停，我和Daniel找了个借口跑到于维维家里。坐下来还没喝一口水，Daniel的父母就来了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好像出了什么事。我琢磨着是不是他们临时有事要回国了，心裏竟然有一丝快乐，心想他们一走我就能和Daniel回到从前没有“战争”的日子了。

回到家，看到警察和Daniel的父母都在，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家里被盗了？

我猜测了各种可能，却没有猜到结局。原来警察抓到了撞Daniel的人，那人我万万没想到竟是朱叶生。

当我们在警局看到朱叶生的时候，我怀疑低着头坐着的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朱叶生。几日不见，他的下巴泛起胡须，眼窝深陷，面色憔悴。

“我想单独和他谈谈。”我对Daniel说。

Daniel点点头，出去了。

我走向朱叶生，这段距离仿佛有几年那么长，演绎着我们相识的岁月。如今，辗转岁月，他成了嫌疑犯，而我成了受害人的女朋友。

“朱哥哥。”我轻声地呼唤——这么熟悉的称呼也唤不回当年的感觉了。

他缓缓抬起头。

“现在的你是你吗？告诉我这不是你做的。”

他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是我。我让你失望了。”然后是冷笑，不知道是笑自己愚蠢，玩了拙劣的把戏，还是笑自己幼稚，竟然用孩子般的暴力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接着他说，“在国外的日子我太想成功了，我也只有那一次机会，所以我不得不想尽办法得到研究所的职位，这也是我为什么和Michael结婚的原因。可是我不爱她。我忘不了你，我试着和你断绝关系，但是我们的婚姻还是出现了问题。我回来后又遇到了你，我以为是上天注定，我尽可能弥补从前的愧疚。可是，我发现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自从知道你和Daniel在一起后，我的心像被一根刺刺痛了一样。”他指了指胸口，表情凝重，停了一下继续说，“那天我约他，要他退出。你以为他爱你吗？他爱的只是他的初恋女友，爱的是他想象出来的贞洁烈士，你不过是个替代品，你们不会幸福的。我只是要他放过你。”他摇摇头，说，“他不肯，我们吵了一架。我走后越想越气不过，于是……”

“于是你开车撞了他。”我替他说了出来。

“不是！”他摇着头否认，“我本来是想发泄，掉头回去也是一时意气用事，但是那一刻刹车不灵了，我拼命打着方向盘，踩刹车，但是都没用。幸好只是撞到了他的胳膊。我的车一直往前开，最后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才停下来。”

“你要我信这些吗？”我已经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刹车不灵？这样拙劣的借口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警察叔叔提醒我时间到了。我看着朱叶生充满期待、渴望、愧疚、爱恨交织的眼神，复杂得令我浑身难受。什么时候爱情成了罪魁祸首，破坏了生活中的美好？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在一瞬间凋零败落。

警察告诉我，朱叶生的车子确实有撞过的痕迹，也曾经维修过刹车。那么，一切只能以诡异来解释了。

Daniel问我和朱叶生说了什么，他为什么撞他。我只是省略了朱叶生要我离开Daniel那段，心裏难以名状地难过。我听Daniel说过他的初恋，也知道他对爱情的忠贞，可是我从未想过我是不是别人的替身，是不是一个他幻想出来的好女人。

Daniel说，他相信朱叶生不会那么冲动，相信他说的刹车失灵，他决定不起诉朱叶生。我不说话，想着我是不是替身的事。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事。”

回到家，老爸老妈说姥姥生病住院了，要回家一趟。难得有一次饭桌上没有战争。饭后，我正准备收拾碗筷，被Daniel的妈妈叫住，说要跟我单独谈话。

我一阵警觉，又有些忌惮。

Daniel的妈妈很客气地请我喝茶，询问我最近的生活，关心我这个无业游民的精神状态，对我没有工作的事情竟然表现出难得的支持，让我有一丝感动。

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正题：“豆子，Daniel这次出车祸让我们很担心，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可以不管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作为母亲，Daniel的安全我不能不过问。我和他爸爸都很担心他在国内的状况，我希望你放Daniel走。”

Daniel确实因为我受伤了，我的责任无可推卸，也无法反驳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心，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Daniel妈妈又说：“等Daniel伤好了，我们就回去。这段时间希望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要把他拴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国度。虽然他看起来是中国人，但骨子里接受的却是美式教育，思想也是美式的。让他生活在陌生的中国，你有没有为他考虑过？他的工作？他的将来？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