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沉了,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点。风过之处,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颤抖。夜色和路灯光芒竞赛着要控制草坪,视线所及的草给渲染上一层黯淡的银白。
薛苑慢慢开口。
“我爸爸认识了庄东荣,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的后半生毁于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画,具体的数目我不清楚,我怀疑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弄明白。嗯,还有几幅陈孟先先生的。上次你问我关于陈孟先先生《火烧云》那幅画,我没办法回答,就是因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伪造的。我觉得羞耻,你要我怎么跟你承认……”
萧正宇打断她的话,说:“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怀。”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过。庄东荣给我爸爸带来李天明,偶尔还有陈孟先和其他几个画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们没公布于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几乎连我都分辨不出来。举个例子,费夫人手里这七十多张藏画里,有三幅是我爸爸伪造的。”
萧正宇肃然一惊。他知道费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岳万里把关,岳万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瞒过他的眼睛,伪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这个庄东荣,恐怕来历不小。”
“应该是。不说他了。”
薛苑摇摇头,无意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换了一个。
“我记忆中的人生开始于生病那年。生病之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都没去幼儿园,药物让我的免疫系统变得很糟糕,风一吹就伤风感冒。一个不小心就进医院,有一段时间手上都是针眼。还好那时候年纪小,用了大概两三年的时间终于调养好了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没再生过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绝迹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病的那两三年,因为不出门,我天天跟着我爸爸学画画。虽然我在美术学院成绩那么烂,其实我小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绘画的天赋。我是那种天生对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样过目不忘,但是我对图像的记忆力总是很牢。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夸张,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颜色组成的,花草树木天空云朵,在我眼里都是美妙的颜色;听音乐,读书,甚至吹过耳边的风都会使我联想到各种适合的颜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术老师,他开始成系统的教给我绘画知识。我爸爸自从仿造赝品以来,就有很多钱,以前省吃俭用的买颜料工具,后来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时候油画在国内的市场开拓起来,庄东荣每次上门,都会带来很多工具和书。各种各样的画册,图册,真的是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外国的画册。后来我再大一点,没事就翻着英语字典,一个个单词查什么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名的画家,同时,他发现了我的艺术天分,对我寄于了很高的期望,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时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电视,只有我家一直没有。我每天放学回家,先做完作业,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绘画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各种各样的颜色中度过的。我当时也有怨言,但还是熬过来了。
“我再长大了一点,开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么,觉得我爸爸做错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妈妈比较,我妈妈这辈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学的时候,我看了些书,道德感强烈得不得了。我愤世嫉俗,开始恨我爸爸,连带着连绘画也恨起来。一旦心理有个疙瘩,就不能再画好。我故意把画画地很难看,连最基本的透视都画不能见人。我跟我爸爸作对,我恨他制造赝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钱养我,供我念书。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记了怎么绘画,怎么构图,怎么搭配颜色。我彻底了失去了这门技能。心裏的厌恶尽一上来,就恨不得把画板画筒扔到水里去。我房间的窗户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两次。我爸爸知道后很不高兴,我跟他大吵一架,恶狠狠骂他。骂他无能,骂他没用,嘲笑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背影里,再也画不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薛苑忽然顿住不言,整个人哆嗦起来。萧正宇把她搂紧,轻轻说:“不要紧的。你爸爸不会怪你。”
薛苑终于定下神来。为什么平生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情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话声声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亲的心脏。
“……那时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纪,脑子里都是别扭又扭曲的想法。我骂他‘连自己都没有了,就象行尸走肉’……我至今都记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时候,耷拉着肩膀,低着头,一张张的烧着自己的画,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庄东荣来了,当时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约是吵架,后来看我爸爸的日记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妈妈的那副画像,然后两人做一个了断。
“庄东荣却说,自己十多年前就把这幅画卖出去了,当时买画人没有留姓名,给了很高的价钱。后来他发现,那人某次出现在李天明身边,应该是李天明的助手这类的人物。而现在他出售赝品,在这个圈子里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绝没有可能拿回来的。”
萧正宇暗暗震惊:“那人叫什么,什么样子?”
“不知道。”薛苑摆手,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太麻烦一样,立刻把话题转回来。
“那之后庄东荣再也没在我家出现过。我一度很高兴,以为我爸爸终于摆脱了伪造赝品这条路。可没这么简单,就象我嘲笑他时说的,他早已画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再次陷入了绝望,这时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时候我为了摆脱我爸爸,考进了省里的高中念书,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大概姓刘,因为厌恶,我没有多问。不过能打听到我爸爸这种不出世的人,这人和庄东荣之间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对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种不幸。怀才不遇让他变得过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确失败,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自己没有进入美术学院,没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庄大道。他对学院派画家充满了幻想,因此寄希望于我身上。”
“我最后告诉他我打算考外交学院时,他整个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会为孩子感到高兴,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围绕着绘画展开,也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这样。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他觉得我辜负他的心愿,直到通知书下来那几个月,他没跟我没说过一句话。”
“不论他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收拾行李上大学去了。他也还是拿钱给我交了学费。”
“那大学里的两年半时间里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级别的专家学者,同学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记了那个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我不怎么跟他打电话,也不怎么跟他写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学后越来越偏执,性格暴躁;而我也越来越固执,三句话不合就会吵起来。寝室的同学都以为电话那边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话虽然刻意的说得轻描淡写,萧正宇还是能从中听出深深的自责和极度的悔恨。他觉得心疼,尽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学,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讷于言语,但他在日记里不止一次的写,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为拿到了交换生名额请大家吃饭,三个小时后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么时候沾上了酗酒这个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车子过来的,但就是不躲开,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里等着车子撞过来。他是自杀的。”
“我办完葬礼,回家收拾他的东西时才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裏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记。看完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了我,才卖掉了给我妈妈的那幅画,认识了庄东荣,毁掉了自己。”
“如果我当时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我看了日记才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母亲的那幅画,他觉得那幅画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没有上美术学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圆他的梦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还傻傻的,一厢情愿的给我攒钱。那些钱和存折,都在那个箱子裏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日记大多是我上大学后写的,满是自我厌弃,自我鄙夷,怀念我的妈妈,说女儿不理解他……当时他精神崩溃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负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学校,我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圆我爸爸的梦想,让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我还想要找回我母亲的那幅画像,这是他生为一个画家而不是赝品制作者的证明。然而找回一幅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毫无线索。如果想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条鱼,首先就要先潜海底。我必须进入画界这个圈子,才可能觅到一丁点的可怜的希望。我要进入美术学院,认识画界里的人。”
“大学四年,我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我发现真难,难得我几乎绝望,恨不得抓自己的头发,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艺的这份工作,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