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将军把眼睛略略往下一瞥,沉声道:“我已听闻,尔等忠勇可嘉。”随即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快速扫过,突然抬起马鞭来一指我:“你是何人?”
我赶紧报名说:“郡中书佐,琅琊王羡。”陈大将军微微点头:“好,就命你暂行陇西太守事吧。”
我脑袋又是“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想想也是,陈大将军是什么人?那是朝中元老、西线宿将,他看人肯定有一套呀。现在陇西郡中就剩下我们这五个书佐了,当然要从中挑选一个暂代太守之任,而秦锐、段侠都满脸横肉,一看不似良善,二马又态度谄媚到让人齿冷——其实我也想媚笑来着,只是肩膀疼痛,一时笑不出来——则如此重任,舍我其谁欤?
于是我在众人羡慕、嫉妒、敌视甚至仇视的目光簇拥下站起身来,口称“遵命”,把陈大将军等人让进了衙署。他们鸠占鹊巢,霸占了正堂开军事会议,我只好还在书佐的偏厅里办公。其实我哪有什么公要办,一切都委任给二马他们就好了嘛。
原本以为否极泰来,谁料想大军午后开拔,陈大将军竟然派传令兵来吩咐说:“王太守率郡兵随军西进。”我这一打听,敢情雍州十个郡,除了郡治京兆,其他各郡太守也都被挟裹在陈大将军部队中了。看样子,我是跑不了了,不过“率郡兵”这三个字可有点麻烦,郡兵主力都已经被王刺史调走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郡兵可率?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秦锐商量。秦锐听说要上战场,两眼“嗖嗖”地直放寒光,一拍大腿:“我将骑兵,跟着你去!”我一想也好,骑兵速度快,或能在危险时刻,保我速速逃命。
于是把郡中诸务,民事交给马驰,军事交给段侠,我和秦锐二人率剩下的五十骑,跟着陈大将军向西进发。当晚就到了首阳县,不见蜀贼踪影,首阳只是一座空城。
一边行军,我一边谨慎地打听,听说陈大将军并各郡官兵,以及行安西将军邓艾、讨蜀护军王祕等人的队伍,足有六万余人。这样一支大部队直杀过去,除非那姜维有通天彻地之能,除非陈大将军蠢过猪猡,想必就算败,也不会败得太惨。嗯,我感觉自己的性命有一定的保证,心裏立刻踏实了下来。
在首阳县吃过晚饭,陈大将军召开军事会议,商量此后的战略部署。行安西将军邓艾首先分析敌情,他说姜维、夏侯霸率贼军八万九千,将王刺史团团包围在狄道城中。狄道虽然城固堞高,但存粮不多,而且王刺史经前洮水一败,估计目前麾下不足万人。
听他结结巴巴(据说此人从小就是个嗑巴)地汇报完情况,大家一个赛一个地倒吸凉气。我军只有六万余,加上王刺史那些已经丧了胆的疲兵,也还不到七万,而敌军竟然有将近九万!其实数量还不是最重要的,打仗靠的是士气,是训练程度,贼人不用说了,敢从汉中远征到陇西来,应该是军队主力,而我们呢?陈大将军本部两万余人,邓安西、王护军本部各万余人,或许战斗力还算过得去,其余各郡的郡兵,那志气,那能耐,顶多也就搜捕个把盗贼,欺压欺压良善呀——光看我郡的士兵素质,光看秦锐所部那些骑兵的面貌,我就能类比出来了。
这种仗没法打,如果执意往前冲,肯定是九死一……肯定是十死无生。大家面面相觑,看起来人人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于是讨蜀护军王祕领头,各郡太守、都尉,还有陈大将军麾下胡奋等各级将校,全都众口一词,要求暂缓进军,分兵守衞高城岭,以待情势的改变——换句话说,以待蜀贼们把粮草吃完。
蜀道难行,蜀中生产搞得又不怎么样,别看那些狗贼个个剽悍,人人红眼,只可惜不能长久。当初安平郡公——也就是大将军司马公的老爹——对付诸葛亮,就是用的固守之策,以不变应万变,蜀贼无路可进,迟早是要退兵的。
当然啦,谁都不会说“咱们打不赢,还是防守吧”,总需要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理由是什么呢?王护军牵头,大家补充,最后邓安西结结巴巴、啰啰嗦嗦地总结,主要列出了以下几条——
一,姜维才攻破了王刺史军,风头正盛;二,我部各有统属,缺乏配合作战的能力,并且现在士气不高;三,万一前进了打不赢,陇西的整个局面就要糜烂。因此结论就是,不如利用险要的地形自保,等待敌军疲惫,至于王刺史……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邓安西和王护军可以正气凛然地说:“蝮蛇蛰手,壮士断腕。”把王刺史比喻成已经中了毒的膀子,为了整个人得以活命,这膀子还是卸了去吧,不必要惋惜。然而我们这些当郡守、都尉的,可不能这样绝情,怎么说王刺史也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几名太守举起袖子来擦擦眼睛,假装抹泪,哀叹王使君天不假年呀!
陈大将军听了大家的意见,不置可否。他只是用那阴冷的目光反覆扫过来扫过去,问:“还有什么更好的计策吗?”听了他这话,我心裏突然一动,难道这老家伙和众人不是一条心,偏偏想要进兵去和贼人开战吗?想起来也是,前任征西大将军郭淮在世的时候,回回把姜维打得狗一样,到了他陈泰接任,竟然要被迫退守,还把个雍州刺史给扔在狼群里不肯救护,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呀。
还不仅仅是名声问题,陈大将军的亡父陈靖侯深受文皇帝的宠信,和安平郡公併为辅政重臣,现在司马一家越坐越大,陈大将军却只不过方面之任,如果打不了胜仗,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回朝怎么面见发小司马公呢?万一司马公感觉此人无用,他还想靠着祖宗的萌荫,继续在高官群里混下去吗?
我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决定大着胆子放手一搏,于是迈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大声说道:“诸君之论,羡不敢苟同也!”声音之大,惊得大家都转过头来看我,也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