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鼓打起,时已三更,大家都有了五分酒意。司马公也双颊微红,笑着对大家说:“某已不胜酒力,且请士季相代,再敬各位一盏吧。”军令如山,锺会立刻站了起来,满满斟上一盏酒,先朝司马公深深一揖,然后依次向各人作揖相敬。先是司马伷,然后是虞仆射、何校尉……
敬酒的过程中,司马公突然转头询问坐在末席的一名尚书郎:“子珰,卿上次进的丸药功效甚佳,可还有么?”
我的全部精神都随时关注在司马公身上,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也转头去观望那个表字“子珰”的尚书郎。只见此人年方及冠,肤色黧黑,方面无须,听到司马公的垂询,匆忙直起腰来,谄笑道:“小人早为大将军预备下了。”说着话,就伸手去袖子里掏摸。
然而他掏了半天,面色却越来越是奇怪。又等了少倾,此人突然跳将起来,一把揪住身旁一个尚书郎的衣领,恶狠狠地斥道:“此药乃我祖传的秘方,专门合了来献给司马公,汝如何也敢窃去?速速还将来!”
听他的话,倒似乎是旁边那人偷了他的东西,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指责,我怕对方立刻就会翻脸,也跳起来和他放对。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在座诸人似乎全不在意,包括司马公在内,只是望着那个被指责偷窃的尚书郎微笑,而那尚书郎也毫无愤慨之色,笑容颇为惫懒:“你家便有秘方,可以合了药来孝敬司马公,我家便无秘方,合不得药,只能借尊兄之花以献了。”说着话,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木匣来。
“子珰”一把夺过小木匣,疾趋向前,弯腰举过头顶,进献给司马公。然而除他以外,包括司马公在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那个被控偷窃的尚书郎身上。原来此人从怀里掏出木匣的同时,还带出来一方白色绣花的锦帕,轻飘飘地落到席间。
一望可知,这方锦帕乃是女人所用之物,上面不仅绣了花,隐约似乎还绣了几个字。本来年轻人身上藏着女人的东西,并不是很值得奇怪或者值得探究的事情,不过锺会看到这一情景,突然面色大变,身体前倾,几乎是疾扑过去,一把就把锦帕抢到手中——一向仪态端庄的锺士季,这时候仿佛是苍蝇见到狗屎一般的急切,竟然连手持的酒盏侧翻,泼了旁边邵悌一脸清酒都顾不上了。
司马公“哈哈”大笑:“士季休要私藏,拿来我看。”眼见锺会就要把那方锦帕揣入怀中,听了司马公的话,不禁一脸的尴尬,但也不敢违命,只好咬着牙,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把锦帕递给司马公。
司马公一手接过“子珰”献上来的木匣,纳入袖中,一手接过锺会递过来的锦帕,展开来看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是她……”他把锦帕递还给锺会:“人不风流,枉为少年,士季不必羞怯。”然后还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藏好了,休再被作煊窃去——此女是谁,如今只有我知,再不会泄露的,嘿嘿嘿嘿。”
我这才知道原来被控偷窃的那名尚书郎表字“作煊”。只见此人面如冠玉,高额细眉,本应该是很俊雅的相貌,偏偏鼻孔朝天,不象是人,倒象是猪——当然,没有那么瘦的猪。虽然被控偷窃,此人却并不以为耻,而在座诸人也大多并不表示鄙视或愤慨,大概那只是一个玩笑吧。然而你和身份相当的尚书郎“子珰”可以开这种玩笑,甚至如果交情到了,和别人都可以开这种玩笑,却实在不该和锺会开这种玩笑呀。锺会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而此人性情又阴狠残忍,睚眦必报,你得罪了他,就不怕眨眼间身首异处吗?
难道此人和锺会有仇?或者专门想要折辱锺会?若果真如此,此人倒不可不引为知交,利用他来对付锺会……我不禁朝这个相貌诡异的年轻尚书郎多看了几眼,而他似乎也正斜眼在瞥着我,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司马公得到“子珰”献上的丸药以后,似乎有点坐立难安,又吃了一盏酒就找个借口退席了,关照兄弟司马伷继续招待宾朋。而锺会的脸色一直阴晴不定,还时不时恶狠狠地瞪一眼那个“作煊”,一看司马公退席,他也很快找机会逃掉了。威严沉稳的司马公和永远一张冷脸的锺会走了以后,宴会气氛变得更为轻松融洽,加上酒喝多了,虽为朝廷公卿、世家子弟,大家也都难免逐渐地脱略了形迹,有人摘下帽子,有人敞开衣襟,有人解松裤带,甚至还有脱袜子的……不一而足。
我就趁着混乱的机会凑到贾公面前,又是敬酒,又是大表仰慕之情,尽量拉近乎。贾公也似乎对我颇为亲近,一口一个“元宗”,称呼我的表字,倒仿佛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
我随口询问那两名形迹诡异的年轻尚书郎的来历——其实初入席的时候也都介绍过,但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所以没能牢记他们的姓名。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别看这两个人年轻,别看他们仅仅还是尚书郎,身份可绝对不同凡响。
首先是那名献药的尚书郎,此人姓许名璞字子珰,汝南平舆人氏。汉末以来数十年间,一提汝南许氏,没有人会不高翘大拇指,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的。许氏的先祖,据说乃是帝尧一度打算让国给他的上古先贤、高阳许由,周代亦有许国,许国灭亡后子孙分迁繁衍,几乎遍布兖、豫、青、徐等关东各州。
汉末的天下名士,有写《说文》的许慎许叔重,有评价太祖武皇帝为“乱世之英雄”的许邵许子将,全都是汝南许氏。且说这位许邵,他还有个哥哥叫做许虔,时人并称为“平舆渊有二龙”,汉末大乱,许邵南避豫章,许虔留在本郡——善能合药的许璞许子珰正是许虔的嫡亲孙子。
另一位尚书郎则是后汉大名鼎鼎的涿郡卢植卢子干之玄孙,姓卢名矩字作煊。贾公对我说:“卢作煊有盗窃之癖,若与交往,君其谨慎。”不过除了无伤大雅的偷点东西以外,贾公对此人的评价却相当高,说他有乃祖之风,下马能草檄,上马能杀贼,深通韬略,虽然鼻子象猪,却是人间龙凤。
我早就知道,能够受邀前来大将军府赴宴的,即便只是白衣,也定然为一时人杰,大将军的目光可有多锐利,没本事的人,他能够看得上眼吗?
于是我决定要好好结交许璞、卢矩这两名尚书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