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帐中来回转磨,足有半个时辰,最终还是一跺脚,拿定了主意。锺会那厮恨我入骨,到他军中,定然没有好果子吃,阴平虽险,终究险不过人心呀!
于是我立刻下令抛弃辎重,拔寨起程,以王鞮为向导,连夜趋向阴平。同时我还写就一封书信,把邓艾已得成都的消息抢先汇报给司马公和北平亭侯——事后才知道,我的使者比锺、邓的使者要早上三个时辰见到那两位大人,这肯定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阴平小路,果然就不是人走的,我虽有心舒舒服服地骑马,但最终还是被迫抛弃了坐骑,改为步行。好在山中藤竹甚多,遇到比较平坦的道路,我就让士卒用藤竹扎一顶软椅,抬着我往前赶。一连走了小半个月,走得人人衣衫褴褛、面黄眼绿,才终于在十一月下旬赶到了成都城外。
邓艾此番荣立奇功,架子也变得大了起来,推托公务繁忙,不肯亲来相见,只派了司马师纂来城外接我。我向师纂详细询问受降事宜,师纂得意洋洋,一边指点方位,一边备细解说刘禅是怎样自缚出城的,邓艾是怎样解其绑缚的,邓艾进城以后又是怎样查封府库,接管守衞,安置亡蜀官吏的。
我越听越是不对,邓艾并不仅仅接受刘禅投降而已,他随即就自作主张地拜刘禅行骠骑将军事,大小蜀官也都留任,并且发给新的官牌,同时还任命师纂为益州刺史,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并狄道都尉刘睿等都封以蜀中各郡。这家伙,他以为自己是谁呀?竟敢如此独断专行?!
我问师纂:“邓征西使诸将暂统各郡,可也,不报朝廷,直命其官,可乎?”师纂大大咧咧地回答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命其官,何所统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邓征西已上奏朝廷,任命不日下达,先行其职,是无碍的。”
又是倒霉的“有所不受”!报告打上去,发回来,前后也就一、两个月,你们着的什么急?千里之遥,厮杀出来的功勋,得着好位置先就占了,朝廷害怕引发变乱,肯定是不会驳的,但面对这种近似要挟的行为,司马公心裏能高兴吗?邓艾呀邓艾,你本是个谨慎的人,怎么阴平一朝行险,性格大变,变得如此狂妄自大了呢?
从来大将在外,人主必忌,况且司马公严格说来还不是人主,他和邓艾同为魏臣。邓艾如此独断专行,有诸葛诞前车之鉴,司马公不可能放任不管。天哪,早知道我就不巴巴地赶过来了,原以为锺会身边是万丈深渊,邓艾身边比较安全,却没想到现在福祸易势,还不如当初东走剑阁呢!锺会肯定不敢杀我,就算把我监禁起来,外带进我的谗言,囚送洛阳,总有北平亭侯救我。而我如果和邓艾靠得太近,司马公疑忌一生,很可能把我当他邓结巴的党羽。我若失了司马公之爱,终究北平亭侯尚是嗣子,司马公一定要杀的人,他是无法阻止的呀!
怎么办?怎么办?师纂还在邀我进城,我却逡巡着不敢迈步。曾经的邓艾为人谦和,既乐爱士卒,又礼敬同僚,深明有肉大家吃的道理,虽然他现在性格大变,或许这个脾性还没有彻底扭转过来。我一入成都城和他见面,他肯定也分个新官来给我做,说不定要我去监视刘禅,加个参骠骑将军事什么的。我在矮檐下,邓艾有赐,是不敢不受的,可是只要一受此官,那就是明白告诉司马公,也告诉天下人,我是他邓结巴的党羽了呀!
不行,不行,这成都城我是万万不能进的!
师纂还在盛情款款,我却仰天长叹一声:“昔某以渡阴平之计为悬危,不敢相从,反笑邓征西为不知兵也,今日惭愧无地,还有何面目前往相见?”
师纂愣了一下,赶紧劝我说:“邓征西到成都时,亦云此计大险,不得已而为之,并言使君所持者,正论也。使君无须自责。”邓艾走阴平前就不是满腔豪气,已经存了一去不回之心,等他侥幸到了成都城下,告诫诸将说“此非兵之常道也”,这我是相信的,但说什么“使君所持者,正论也”,我却不大相信。邓艾本是国家宿将,论武功当世无出其右者,他能看得起谁呀?此番荣建不世之勋,大概在他眼里就只剩下司马公一个了,他怎么会看得起我小小的雍州刺史?
师纂反覆劝说,我却反覆推辞,说没脸进入成都城,最后干脆假装把话挑明了:“诸君从邓征西巧渡阴平,凿山通路,悍斗涪城,死生旋肿,乃得大功。羡何所有?若入成都,人皆以我欲取功于诸君者。便诸君肯相让与,羡何面目以向天下?”
你可考虑清楚了,我这只脚只要一迈进成都城,肯定就会分掉你们一部分功劳,不想分功的,你就别再劝了。
话说到这份上,师纂也就只好梗梗脖子,把预备好的话咽了回去。他问我何所行止,我就反问说:“军士疲敝,粮草将尽,君何以教我?”师纂笑了一笑,回答说:“愚贼持国,蜀中凋敝,唯成都周近屯粮较足。成都东北至雒城之间,有一小县,名为新都,其县虽小,而粮秣足资军用,使君可暂住之,以待朝廷之命。”
于是我谢过师纂,并且具书奉承了一番邓艾,说明情况,然后在成都城外休息一晚,就打算前往新都驻扎。虽然这一路走得疲惫不堪,但我当晚并不敢安睡,点起蜡烛来连写了好几封信。首先,派阎岸携信前往洛阳,上奏司马公,具表邓艾擅权事,并极言艾之所为,我并没有丝毫参与。然后,写一封密信给杜武库,说明成都的情况,向他问计,自己应当如何自处。最后,我召来王鞮,要他潜入成都城中,送信给刘睿,一要他别和邓艾靠得太近,二要他警惕着邓艾的动向。
王鞮瘦小机警,我相信他定能够圆满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