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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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平静无事, 转眼到了五月, 讨逆将军的忌辰已过, 吴县的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嫁娶之事几乎日日不断, 茶楼酒肆内丝竹盈耳、歌舞升平,大大小小的百戏班子又在集市上搭起戏台卖艺讨赏。

这日,孙权在前殿飨宴群臣, 以贺忌辰过后开朝之喜, 吩咐谢舒也在后院里摆个家宴,把姬妾们都叫来热闹热闹。

黄昏时分, 天色尚明,姬妾们得了信,便都到齐了,青钺请她们按位次上座, 又命人整席上菜,待得一切都预备得差不多了, 便入内向谢舒回禀。

谢舒此时已梳过头上了妆, 发间簪着赤金步摇,额前缀着珊瑚珠花钿, 螺黛描秀眉, 胭脂点樱唇, 着一袭裙摆曳地的紫地金纹轻绸深衣, 华妆盛服, 美艳无双。只是不知为何, 有些恹恹的不精神,正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此时分明是盛夏时节,她却怕冷似的,肩上披着一袭燕居便袍,膝上也掩着薄被。朝歌正坐在榻边守着她。

青钺道:“夫人,袁夫人等已到了,酒菜也上齐了,请夫人去前厅主持家宴。”

朝歌朝她“嘘”了一声,摆了摆手。青钺有些纳闷,谢舒被吵醒了,微微睁了眼,虚弱道:“我有些不舒服,想靠一会儿,先不去了。仲谋此时还在前殿与群臣宴饮,想必得过些时候才能回来,你让她们先开席吧,别饿着她们,待仲谋回来了,你再进来叫我出去不迟。”

青钺应诺,却放心不下谢舒,打发朝歌去前厅应付了,来到榻边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凑近看着,只见谢舒面色潮红,杏目含水。青钺心里一紧,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蹙眉道:“夫人的额头烫得很,奴替夫人请医倌来看看吧?”

谢舒拦住她道:“不必了,官署远在前朝,只怕还没等你把医倌请来呢,仲谋就已回来了。这段日子他一直忙于朝务,又为大哥举哀,终日劳累,不得展颜,今日好不容易能乐一乐,可不能因为我扫了他的兴。”

青钺见她生着病还一心想着孙权,只觉心疼,想了想道:“前些日子闹春寒,卓医倌曾派人送来几瓶治风寒的成药,以备不虞,奴都收在药箱里了,不若先拿几颗来给夫人吃了压一压吧?这几日夫人忙于筹备家宴,早起晚睡,事事亲为,想必是累着了。”

谢舒摇头道:“先不吃了,我只是有些头疼脑热,喝些热水歇一会儿就好了,再说——”她咬一咬唇,轻声道:“再说我这个月的月事一直拖着没来,若是胡乱吃药,我怕……”

青钺听了眼前一亮,欣喜道:“夫人难道是……”

谢舒忙示意她噤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先别高兴得这么早,我的月事一向不很准时,早几天晚几天也是寻常。”

青钺笑道:“我知道,好事说出来就不准成了,我不说就是。”谢舒也笑了,又咳了两声。青钺忙倒了一盏热茶来给她喝下,又换了床厚些的被子给她盖上。

外头的天蒙蒙黑时,朝歌从前厅回来道:“夫人,前殿的人刚刚来报信,说将军已在前朝散了席,就快回来了。”

谢舒此时已浅睡过一觉,出了些薄汗,觉得身上松快多了,便起身重整衣妆,出席家宴。

她顺着回廊进了前厅,正巧孙权也正从外头进来,众姬妾都起身施礼道:“妾等见过将军、夫人。”

孙权已在前殿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却精神奕奕,丝毫不见醉态,拉着谢舒一同在主位上坐了,道:“都不必多礼了,上个月为了大哥的忌辰,我吩咐你们不许穿艳色的衣裳、不许戴赤金的首饰,委屈你们了,因此今日让夫人设宴,请你们过来乐一乐,聊作补偿,你等不必拘束。”

众姬妾应了,各自入座。谢舒便问孙权:“你方才在前殿与众臣宴饮,可还尽兴么?”

孙权端起酒樽喝了口酒,咂咂嘴道:“既尽兴,又不尽兴。”

谢舒奇道:“这是怎么说?”

孙权道:“不谈政事,与臣同乐,又有歌舞助兴,诗酒娱情,自然尽兴。但张昭和顾雍在席间一直板着脸,好像我欠了他们的债似的,偏他们的座次又靠前,我一看见他们就难受!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虞翻那厮——”

孙权说着来了气,举杯一饮而尽,将酒樽往案上咚的一顿,道:“我亲自下席敬酒,他却装醉伏倒在桌上,等我走过去了,他又坐起来了,这不是明摆着不肯喝我敬的酒么!”

谢舒忍不住笑了,孙权委屈道:“夫人还笑我!今日我险些被他给气出个好歹来,若不是刘基死命拦着我,我早就拔刀把他砍了,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谢舒替他斟了一杯酒,抚着他的心口给他顺气,道:“这个虞翻也真是的,身为人臣,当众拂主君的面子,未免有些不识抬举,这还是往小了说呢。若往大了说,他分明没喝醉却装醉,乃是欺君,怨不得你这么生气。”

一番话正说在孙权的心坎上,孙权的心里顿时舒坦多了,颌首道:“可不是么,还是夫人明白事理。虞翻为人狂直,又仗着是大哥的旧臣,任性妄为,实在太不像话!”

谢舒见他的气消了,便委婉劝道:“你既知他为人狂直,就莫与他一般见识了。身为一方霸主,应有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今日幸亏是刘基拦住了你,来日此事传扬出去,人家才会说你的脾气虽急了些,但虞翻也有不是之处。你若果真杀了虞翻,那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了。刘基肯如此顾全你的名声,你改日可得好生谢谢他才是。”

孙权道:“夫人说得是,刘基一向对我忠心,我知道的。”

谢舒又试探着道:“你若是能放下身段向虞翻赔个不是,那你就更占理了,天下的俊杰贤士见你贵为江东之主尚且知错能改,礼贤下士,定会争相前来依附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孙权尚自有些不忿,道:“我有什么错?我好心好意地向他敬酒,是他当众不给我面子,我一怒之下才拔刀的,要认错也该他先向我认错才是。”

谢舒想了想,道:“你若实在不肯向他认错,就说你是因为喝醉了,一时糊涂才如此的,今后若是再在酒后说了什么醉话,干了什么出格的事,都让臣子们不必当真就是。”

孙权听了微微点头,道:“这法子倒还可行。”

谢舒笑了笑,柔声道:“虞翻就算再有不是,也毕竟是大哥留下的旧臣,我江东能有今日,有他的功劳在其中。况且他能言善辩,又擅带兵,是个可用之才,你就忍忍他吧。往后可别再这么冲动了,省得落人口实。”

孙权道:“我知道了。”又上下打量着谢舒,笑道:“同样的话若是换作张昭来说,只怕不出两句就会与我争吵起来,可从夫人口中说出来,就顺耳多了。若是我朝中的臣子都能如夫人这般巧言善谏,我的日子想必会过得顺心许多。”

谢舒笑道:“张公为人忠正,是个风骨铮铮的谏臣,说话自然要直一些,我一个女子,没什么大见识,只是随口劝你两句,你听就听,不听便罢。更何况——”她稍稍一顿,抿着嘴笑了。

孙权见她笑得不怀好意,追问道:“何况什么?”

谢舒笑道:“更何况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头顺毛驴,得顺着摸,不能拧着来,你说是不是?”

孙权也笑了,道:“算你机灵。”伸出指头要刮谢舒的鼻子,谢舒忙笑着躲开了。

两人在主位上低声说话的工夫,侧席上的四个姬妾都各自喝酒吃菜。孙权的心绪好了,便起了玩心,道:“这屋里□□静了,今日虽只是个小家宴,却也不能没有丝竹乐声,你们几个人,或琴箫、或歌舞,一人出一个节目来看,演得好的有赏。”

孙权说着转头问谢舒:“夫人的小厨房能做菜么?”

谢舒道:“山珍海味怕是做不了,但寻常的点心小食是能做的。”

孙权道:“那便借夫人的厨房一用,演得好的就赏一盘点心。你们谁先来?”

袁裳只是淡淡地垂眸,摆弄着衣带上垂下的一道流苏坠子。步练师和紫绶对席坐着,互看一眼,各自别开了目光。徐姝却是早有准备,就算孙权不开口,她只怕也会毛遂自荐,起身道:“贱妾自幼随父兄在军营中长大,不似寻常女子会抚琴弄箫,更不擅歌舞,但对枪诀剑法却略有涉猎。若是将军不嫌,贱妾愿为将军舞剑,只是要借将军的佩剑一用。”

孙权来了兴致,道:“好,这有何难?”从腰间解下短剑隔席抛给了她,道:“接着!”

徐姝接在手里,刷然掣出剑锋,但见利刃薄如蝉翼,寒若秋潭。侍婢上前接了银鳞剑鞘下去,徐姝起了个势,便是一剑刺出,冷刃破空之声清似龙吟。

孙权的眼睛看着徐姝,却倾身凑近了谢舒,低声道:“夫人别光顾着看,待会儿你也是要演的,今日在席的一个都逃不过。”

谢舒在心中叫苦,道:“你这不是难为人么?”

孙权笑而不语,徐姝见二人低语,微微蹙了眉,有心卖弄本事,好讨孙权的欢喜,越发将一把短剑舞得烈烈生风,似一条银练在身周回旋缠绕。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衣,衣摆旋开,如惊鸿翩翩,游龙矫矫,又如牡丹花开,艳烈夺目。

须臾舞罢,孙权拊掌道:“甚善!说来我也有许多年没看过你舞剑了,不想你竟能有如此进益,总算没有荒废你父兄自小对你的一番教导,只是你毕竟是个女子,剑势阴柔有余,刚猛不足——”他抚一抚衣襟,起身走下主位,道:“把剑给我。”

徐姝奉上短剑,孙权心不在焉地随手挽了个剑花,便听薄刃破空之声虎虎带风,比徐姝方才尽力刺出的几剑威猛得多,可见孙权臂力惊人。

席间的人的皆是一震,连袁裳也不觉抬眸凝睇着孙权。孙权便除下外衫,舞了一段。若说方才徐姝动如脱兔,矫若灵狐,孙权便是龙吟九天,虎啸山林,玄黑的衣袂猎猎飘舞,如雄鹰展翅,连衣上金线刺绣的龙虎纹都仿佛活了起来,要张牙舞爪地扑出来似的。

孙权舞罢,又指点了徐姝几式,才回到主位后坐了。谢舒见他微微气喘,将绢子递给他,道:“快擦擦,看你出了一头的汗,仔细被风扫了。”

孙权接过绢子擦汗,道:“多谢夫人。”又问徐姝:“你想要什么赏?夫人的小厨房里点心甚多,样式也新鲜,你大可点几样没吃过的,让丫头做来尝鲜。”

徐姝娇声道:“贱妾平日不大爱吃点心,将军若是要赏,不如就让贱妾坐在身边伺候吧。”

孙权正要举樽喝酒,闻言看向谢舒,道:“夫人,可否?”

谢舒不愿抹他的面子,点了点头,徐姝便走上主位挨着孙权坐了,睇了谢舒一眼,谢舒只当没看见。

孙权又道:“裳儿,该你了,你可不许推脱。”

袁裳道:“贱妾有孕在身,不便歌舞,但从前在闺阁时,曾延师学过几日音律,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带琴在身边。”

孙权道:“这有何妨,派人去取来就是。”

谢舒道:“不必了,我的屋里就有张琴,只是我不通音律,一向放着当摆设,怕是已蒙了尘了,袁姐姐若是不嫌,我便命人拂净了拿出来。”

袁裳俯首道:“那便多谢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