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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经过两个日夜的酣战, 曹军大获全胜, 斩首蹋顿、楼班, 平复辽东, 自柳州还。
八月十三, 曹操先于大部队返抵许都, 得知郭嘉的死讯, 悲痛欲绝,亲临祭酒府哭祭。
同一天,曹丕也从辽东返都,一回府便去了正院。
甄宓得了消息,将内外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在屋里等他。曹丕进了屋,见四下收拾得一尘不染, 以至于显得空旷而缺乏人气。甄宓端坐在屋子当中, 穿了身素白无纹的深衣,披散着头发,不涂脂粉, 不戴钗环,就像他当年在袁府初次见到她时那样。
曹丕恍了恍神, 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在她对面坐下,隔了一会儿, 才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甄宓始终垂眸不语。曹丕等了一会儿, 只觉心头火起, 冷笑道:“夫人无话可说,我却从辽东带了样好东西给夫人呢。”扬声道:“吾遗,拿进来!”
吾遗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红木漆盒走进来,端正地摆在了甄宓的面前。甄宓目不斜视。曹丕笑了:“夫人不打开看看么?”
甄宓已隐约猜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忍不住红了眼眶,死死地咬住嘴唇。
曹丕心中痛快极了,吩咐吾遗:“打开让夫人看看。”
吾遗应诺揭开了盒盖,甄宓终于忍不住侧目看去,正好与盒中的人头四目相对——那张昔日里俊朗英秀的脸庞,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脸,此刻却遍布血污,死不瞑目!甄宓肝胆俱裂,尖叫着扑倒在盒子上,痛哭失声。
曹丕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过了许久,外头的天色暗了,甄宓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她慢慢地直起身来,从盒中捧出袁熙的头颅,小心地拨开他脸上的乱发,用袖襟一点点地拭去他面上的血污。
曹丕才道:“你心疼么?如果那天夜里反军进了府,如今装在盒子里的就是我的头颅了,你也会这样心疼么?”他说着,也红了眼眶,摇头道:“我以为我宠着你、疼着你,你就会慢慢地爱上我,是我想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甄宓抱着袁熙的头颅,痴痴怔怔地道:“宠着我?疼着我?自从郭氏小产,这是你头一回来见我吧?”
曹丕怔了怔,甄宓苍白地一笑:“我不怪你。”她低下头打量着怀中的袁熙,轻声道:“错的是我,原是我配不上你。”
曹丕的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站起来,从腰间解下佩剑丢在地下:“我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你若愿意,就随他去吧。”说罢,出门不顾,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屋里,甄宓捡起佩剑横在颈间,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喃喃道:“袁郎,宓儿来陪你了。”
许都之乱使得曹操雷霆震怒,郭嘉出殡之后,便以谋刺军师之罪,废黜了曹植的嫡妻崔氏,又以起兵谋反、残害贵人之罪,鸩杀了伏寿和她所生的两个皇子、诛伏氏满门,并另立贵人曹宪为皇后。一时之间,皇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晚,陈氏正在侧院里陪环夫人说话,她的侍婢忽然进来了,陈氏道:“不是让你在屋里看着良儿么,怎么过来了?”
侍婢道:“方才前厅的人来传话,说大司空回府了,待会儿要去您房里,请您提前回去预备着。”
陈氏不料如此,迟疑道:“大司空出征回来还是头回来家过夜,他不是该去看卞夫人么?”
环夫人在旁嗑着葵瓜子,插嘴道:“她的儿子惹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司空迁怒她还来不及哩,怎会去看她?”
陈氏有些过意不去,道:“那也该先来看望侧夫人才是,妾身地位低微,怎么着也轮不到妾身。”
环夫人笑道:“我人老珠黄,哪及你年轻水灵,能让司空魂牵梦绕?况且他来了我也不敢留,他如今的脾气大得吓人,也唯有你能安抚他了,我们全府上下可就全指望你了。”
陈氏赧然道:“侧夫人可别取笑妾身了。”便别过环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指使着侍婢丫头烧水烹茶,熏香枕被。
起更时分,曹操来了。近一个月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越发斑白了,满面征战的风尘尚未褪尽。陈氏见他皱着眉头,面色不善,想起城里近来的变故,也不免觉得害怕,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曹操似是疲累极了,脱了外衣,便躺下了。陈氏端了热水来给他洗脚,他也没从榻上起来,只把两条腿伸到了榻边。过了一会儿,忽然哑声道:“良儿呢?”
陈氏正替他捏着小腿,闻言道:“让奶娘带着呢,知道司空心烦,怕吵了您。”
曹操费力地坐起来道:“不打紧,孩子再吵也不怕,把他抱来我看看,我都一个月没见着他了,怪想他的。”说着话,自己从木托盘里拿起干巾擦脚。
陈氏便吩咐侍婢去了,过了片刻,奶娘抱了曹良进来,把他交到曹操怀里,便退下了。曹操抱着小儿子,脸上才有了笑色,使劲掂了掂他,道:“臭小子,都这么沉了,阿父都快抱不动你了。”
曹良仰起脸看着他,似是在酝酿着什么。曹操也低头看他,虎了脸道:“你想作甚?”
曹良眨巴眨巴眼睛,憋出了两个字:“阿翁!”
曹操怔了怔,喜道:“他会说话了?”又哄曹良:“良儿,你再说一次!”
曹良不负所望,又叫道:“阿翁!”口齿清楚,声线奶奶糯糯的,好听极了。
陈氏在旁替他捏着肩,柔声道:“司空不在时,妾身教他的,是陇西话。”
曹操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揽过陈氏,宠溺地道:“还是你乖巧,这些天来,这是唯一能让我高兴的事了。”
封后这日,前朝的官道上百官林立,仪仗威严。曹宪身着皇后冕服,走上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向刘协施礼道:“新后曹氏,拜见陛下。”
刘协呆呆地望着远方,好似一具没有悲喜的傀儡,额前垂下的九道玉珠冕旒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