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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寒风昏鸦,一辆黑色的辎车行於道上。
这条道路宽阔笔直,显是通衢大道,然多年未有修缮,早已坎坷不平,旧年的辙痕交错纵横,坑坑洼洼,车轮行驶其上,颠簸不平。
辎车的前头是一辆轺车,轺车相比辎车轻便,也为小,上边打着个车盖,车中无法坐人,乘客须得手扶前边的栏杆站立。此时轺车中,站着一个戴冠佩剑的中年人。
辎车的后头是五十名穿着红色戎衣的兵士,加上为首的军吏等,恰好是一队;又有三四个奴仆打扮的,随在辎车的两侧徒步而行。
这辆辎车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故河南尹骆业,而於前头轺车中引导的那中年人则是任峻。
荀贞表张纮为河南尹的上书前日路过路过河南尹。
按照荀贞随上书而来的檄令中的要求,张纮已然走马上任,就任了河南尹。
荀贞有点担心的骆业会不会带着河南尹的印绶跑掉,——这事儿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印绶是官家的象征,官儿是可以自己表,但印绶自然最好还是官家原版的有权威性,便有那被其它诸侯夺走官职的官员,为示忠义气节也好,为别的缘故也罢,干脆带着印绶出奔洛阳或长安,将印绶还献於朝,不过骆业倒是没有这么做,这事没有发生。
骆业很干脆地把印绶交给了张纮。
张纮问他是想继续留在河南尹,亦或还朝,又是还乡?骆业选择了还乡。於是张纮就派了一队兵士,即辎车后边跟从的那些士兵,护送他北还冀州。
至於任峻,骆业毕竟是他的故主,为其一贯忠厚的名声着想,也许其中还有私下投了荀贞而带来的对任峻的愧疚,故此主动提出,愿为前导,送骆业出河南尹郡界。骆业也就随他。
——骆业已知任峻投附了荀贞,因为随上书、檄令来的,还有任命荀衍、任峻分别出任负责河南尹屯田事宜之主副官的命令。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骆业对此能够理解,并没有怨恨。
骆业、任峻等天不亮离开的洛阳城,行了多半天,出城已有二十来里地。
车帘掀开着,冷风吹入,骆业跪坐榻上,手握暖炉,隔着车窗,望经过的路边田地。
路两厢的田地大多荒芜,长满了杂草。萧瑟的傍晚风中,杂草随风摇摆,或匍匐於地。
刚刚路过了一个亭舍,这亭舍离洛阳城才二十里,於往年太平之时,是相当热闹的,过往商贾、行人川流不息;亭舍的亭长有察验路引、维持治安之权,不说作威作福,亦是威风凛凛,却如今亭舍中空空无人,唯见杂树生长院中,野鸟栖息,藤蔓攀墙,门也坏了,结满蛛网,亭舍前高大的桓表应是被流民砍了做劈柴烧火用,亦被砍得干干净净,一派冷清凄惨的景象。
不经意间,骆业的余光扫到了一抹惨白,不用再去看,他也知,那必是人骨。
一路行来,路边的沟里时不时的就会有白骨显露,都是战中死掉的百姓或者饿死的流民,其中有些还是五年前董卓强迫迁都到长安时死去的人留下的遗骸。
到任河南尹后,骆业曾经也有心想要把这些暴露於野的白骨收拢起来,给以安葬,可是他既可用的人手不足,亦无钱去做此事,所以这些白骨一直显露到现在。
骆业探出头去,向后眺望。
见苍茫的暮色之下,夕阳暗淡的薄光中,遥遥一城,立在天与地的交汇处。尽管距离已经很远了,但仍能感觉到其占地之广大,似仍是当年那座雄伟的神都,丝毫不能看到实已残壁断垣。这城,可不就是洛阳城!
寂静到只能听到风声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犬吠。
从行车边的两个奴仆,顺着声音瞧去。
里许外的荒田野草中,两只野狗和一只狐狸不知在争夺何物,许是为吓走那狐狸,故而两只野狗狂叫作声。骆业等一行车骑行近,这两只野狗和狐狸却竟也不害怕,丝毫不做避让。
年少的那奴仆好奇心强,小跑过去,想看它们在争夺什么。
到至近前,一截已然腐烂的婴儿尸体,赫然出现他的眼前。这年少的奴仆虽年方十四五,但他随着骆业从长安到洛阳这些时来,对此类种种已是司空见惯,却也不害怕,只是皱起眉头,抽出腰中的剑来挥舞几下,把那两只野狗和狐狸赶走,又小跑着回到车边,向骆业禀报此事。
“公,田间有一婴尸,野狗和狐狸在争食其肉。”
辎车甚是宽敞,足容好几人乘坐。车中除了骆业外,还有两个士人。这两个士人都是骆业的乡人,同时他三人昔年还是同窗。骆业就任河南尹后,把他两个聘请了过来,现在骆业要还乡,这两个士人自觉在河南尹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便跟着骆业一起还乡。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士人说道:“怎会有尸体,还是具婴尸?”
如果是白骨并不稀罕,可是尸体,就少见了。
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士人说道:“也许是附近乡人无粮养之,因被饿死。”
年长士人说道:“这附近乡里还有几户人家!”
那年轻士人说道:“那也许是流民丢弃的。”
骆业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吩咐那少年奴仆,说道:“冲龄夭折,已是悲惨,不可再使其尸骨暴露於野,任狐犬抢食。你去把它掩埋了。”
少年奴仆应诺,便叫上另个奴仆一起过去,挖了个坑,把这尸首埋入,拍了拍手上和衣服的灰尘,仍旧回到车边从行。
车中,年长的士人喟叹说道:“我等当年求学之时,无不以报效朝廷,下养生民为己任,却何曾想到,临到我等将老,而见汉家凌迟,百姓倒悬,海内如此!”
较为年轻的愤愤不平,说道:“骆公,公之河南尹系出王命,那荀贞之有何资格夺走,授给张纮?简直自恃兵强,目无纲纪,骄横跋扈!邺县传言,去年孔文举其实非是被其帐下吏私自毒杀,而是被他密令杀之的,於今观之,只怕传言不虚!……就不说孔文举名冠天下,士流重之,只孔文举与其族父故司空荀公旧为豫州同僚,算他的前辈,并与他也是旧识,而他却悍然杀之,就足可见其残忍!其人也配作荀氏子弟?国贼是也!”
他问骆业,说道,“张纮有徐州兵给他撑腰,河南尹此职不好不让给他,可是公却为何不携印绶回长安朝中,向天子告状,而主动拿出印绶,自请还乡?”
骆业叹了口气,说道:“长安朝中,……长安和洛阳,又有什么不同么?朝中权柄如今尽操於李傕、郭汜、樊稠诸贼之手,贵如三公,亦不过俯首从命。我就算回到朝中,向天子告了镇东的此状,天子又能怎样?难不成,还会责罚镇东么?便是天子责罚之,镇东又会把天子的责罚当回事么?刘公适才所言不错,而下海内诸侯无不恃兵自雄,我等文儒而已,一不能血溅五步,二不能提万众澄清宇内,与其回到朝中,还得再受李傕诸贼的欺凌,何不如还乡?再则说了,天子诏拜我为河南尹,却今河南尹之位被张纮夺去,我又有何面目再入朝见天子!”
年长和较为年轻的两个士人闻得骆业此言,俱皆也是长叹一声,不复就此多言。
如那年长士人说的,他们三个少年同窗,求学读书之时,个个胸怀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成就自己的功名,青史上留下一笔,为后人传颂,然而如今三人年将老迈,天下却遭此大变。夕阳余晖洒入车内,黯淡斑驳的光影不定,寒意浸骨,一个念头不约而同浮上三人的心头,均觉得这大汉的江山,就如这夕阳一般,就如他三人一样,只怕是也步入暮年,不能久矣。
几天后的下午,一行人到了河南尹与河内郡交界的黄河南岸。
任峻恭恭敬敬地与骆业揖别。
目送骆业等坐上渡船,一叶风帆,返水北上,任峻这才返还洛阳。送骆业的士兵们也都到此停下,没有继续跟着骆业北上,和任峻一起回去洛阳。
……
就在任峻命车还洛的时候,洛阳城外,北边的一个乡里,来了七八辆辎车和数百名兵士。
乡里中的百姓上午便被组织了起来,候在乡外迎接,这会儿纷纷拜倒在地。
百姓约一二百人,只见各个衣衫褴褛,甚至有的衣不蔽体,无论大人小孩,悉面黄肌瘦。这些百姓,实际上并非是这个乡里的原住民,而是张纮、荀衍近日招到的流民。洛阳周边乡里现下十室九空,於是张纮也就没有再给他们营造新的住处,就挑了眼前此乡,将之安置下来。
那坐车来的众人,便正是张纮、荀衍和几个从吏。
这些流民,张纮都拨给了荀衍,接下来,将由荀衍组织他们进行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