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讯也纷纷赶来,在岸边和近海一带展开了持续数日的搜寻。几日后,杨太后、张世杰的遗体相继寻获。此时的情势,已不允许人们将之隆重下葬;于是,大家匆促准备了衣袍、棺木和一些简陋的随葬品,在简单的葬礼之后,将杨太后和张世杰一道葬于少帝赵昺墓旁,遥遥面向宋都临安的方向。
在送葬的人群里,韩轻舞沉默地走在队伍的前面,挽扶着已哭得气噎喉塞的七巧,跟随在赵夕雍身后。
而赵夕雍,很奇特地,没有了曾经那般怨忿不甘,脸上也没有了年轻气盛、意欲抗争的忧愤之意;他只是一径地缄默着,脸上的神情沉静得可怕。他默默地目注众人将两具棺木分别放入墓穴中,再在上面一铲铲填土;直到两座新坟终于在大地上矗立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无法抑制地跪在地上一边哀哭,一边叩头不止。然而赵夕雍却依然沉默地挺立着,背脊挺得笔直,紧抿的薄唇隐隐透出某种不屈的意味。他并没有落泪,他的面容甚至是沉静无波的,但他湛深的双眼里却翻涌起了滔天巨浪,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直到众人皆已三三两两散去之后,他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挺直身躯,静静伫立在那两座新坟前。坟前焚烧纸人纸马纸钱等随葬品的小火堆仍旧燃烧着,余烬被海风吹起,在风中旋绕飘飞。
韩轻舞也没有离去。她站在赵夕雍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风卷起的火光热浪扑面而来,呛得她蓦然紧闭了一下双眼,眼中泛出了一丝泪意。
她低头望着手上一叠未烧的纸钱,默然走上前去,跪在坟前,慢慢将那些纸钱一张张丢入火堆;口中轻声低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夕雍的身躯蓦然一震,不知是何种直觉震动了他的神经。他知道这首歌,乃是汉时当王公贵人出殡时,才会唱的挽歌《薤露》。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在葬礼时唱起这首歌了;然而他心中那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却浮了上来,搅扰得他神智不宁,且心烦意乱了。
“现在已经晚了……再唱一千遍、一万遍这样表示尊崇的挽歌,也已经挽不回任何事了……”他忽然开口,宁静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沉痛。
“轻舞,你可曾后悔过么?”他轻声问道,视线漫望着那两座新坟前树立起的墓碑。“我们不肯放弃自己挣扎求生的权利,却因此断送了其他人活下去的机会……失去亲人、失去名誉,毫无节操、毫无尊严地活着,原来,竟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有若生不如死的折磨……站在他们永远沉睡的坟前,情何以堪?”
韩轻舞撒着纸钱的手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来,仰望着赵夕雍的脸。不看则已,这一眼却深深震撼了她。因为他的语气虽然无比平静无波,然而在他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无声无息淌下了两行泪;那晶亮的泪痕映着坟前忽明忽灭的点点火光,寒风忽尔变得极猛极凛冽起来,墓前的白幡、他们两人头上扎的白色孝巾、腰间缠的白色腰带也被吹得在风中狂乱飞舞,不胜凄凉。
“是吗……”她低声说道,忽然失却了所有的气力,手一松,那一叠未烧完的纸钱就坠于火中,火苗很快舔着了那些纸钱,她就这样愣愣地注视着那堆逐渐飞升的火焰,直到那叠纸钱在火焰里迅速地灰飞烟灭。
“原来……你没有说错。你曾经对我说,一旦你放弃了你的骄傲、你的勇气、你的自尊、你的追求,你就会变得什么也不是,更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然而我这样枉自痴愚呵,一心一意,只想要你保全你的性命……到头来,却正应了你自己那句话,我这样爱你,却陷你于这样悲惨的情境中……”
赵夕雍闻言收回了视线,俯首凝视着韩轻舞。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了。在那一瞬间,他的眼中似有一抹犹疑和不忍一闪而过,然而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平声说道:“轻舞,我不是要责怪你……是我自己,放纵了自己的心,纵容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你……事到如今,我仍然不后悔相信你;然而我却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和你在一起,我……将永远不再是那个原来的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人,连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韩轻舞猛然站起身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赵夕雍的话。韩轻舞转过身,面对着赵夕雍,充满怜悯和哀伤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我明白了。是我……后悔了。”她低声说,垂下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神。“我终于看到了我所追求的结局,讽刺的是,这个结局所指示的,仍旧是一条离别的路……‘他们’说得并没有错,生生世世,你我终究无缘相聚;这是天意注定,而我,却要为自己虚妄的执着最终付出代价——”她忽尔扬头,注视着赵夕雍,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以后,惟愿生时不复来归日,死后再无相思意!昔日的信诺,就这样算了吧,到此……为止吧!”
她低沉而清晰地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深深地望了赵夕雍一眼,就垂下了头,飘然掠过他身边,向村子里走去,脚步愈来愈快,最后小跑了起来,飞快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