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高个子和另外一个人一人锁住顾跃的一条胳膊,两人在顾跃的左右两边将顾跃钳制着,让他动弹不得。顾跃不断地往两边踹,那两人或者躲或者被踢到,但都没有放开对顾跃的钳制。

周思捷从地上爬起来,他因疼痛扶着墙慢慢走着,从一个角落拿起一把木扫帚。周思捷握着扫帚的底部,挥舞着木棍,衝着顾跃狞笑:“怎么,还嚣张!”

周思捷完完全全地站起来了,他站在顾跃的前方,木棍快速抽过,带动气流发出慑人的响声。他张牙舞爪地恐吓着顾跃:“你说我能不能翻旧账?我能不能教训你?浑蛋!”周思捷朝顾跃身上吐了一口痰。

木棍抵在顾跃的脸上,周思捷拿着木棍点来点去,把顾跃的脸挤得变形:“顾跃!你这个垃圾,爹妈都不要的垃圾!”周思捷大吼着,一棍子抽在顾跃的腰上。

我尖叫着喊出来:“不要!”

顾跃忍着痛吼出来:“周思捷,你算什么男人,有种跟我单挑!”

“我为什么要跟你单挑?我就是想打你!”周思捷猛地又抽了一棍子,“听见没有,你的班长心疼了呢!”

每一棍打下去都带着呼呼的响声,抽到顾跃身上,顾跃的脸顿时变形。我跟着一抽一抽地弹动着,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铺满了脸颊。我要疯了,我难受得要疯了。

周思捷还在挑衅:“你的班长心疼了呢!我该不该停手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我丢脸吗?不是说不能骂你妈,所以见我一次就要打一次吗?你打啊!”

棍子落在身上都是闷响。

我已经疯了,顾跃会没命的,顾跃会被他打死的!我哆哆嗦嗦地后退,忽然我踩到了半块转头。顾跃会没命的!这个念头混合着我眼前的一切,已经把我逼疯了!

疯狂的恨意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想我眼里一定满布着血红。周思捷高举着棍子,衝着顾跃的头准备往下挥!

“啊!”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然后冲过去,手软绵绵地托着那半块砖头,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力量。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把砖头向周思捷的后脑勺挥过去。

周思捷的棍子没有落在顾跃的头上,却掉在了地上。

我把砖头挪开,一汪血淌了出来,我看了看手指,那上面沾上了红。

“啊!”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带着东北帽子的男人,睡眼惺忪地从二楼的窗口伸出一个头,对着我们大喝。

然而什么都迟了。

那一砖头之后,我脑袋就放空了。周思捷在我眼前缓缓倒下;有人用力地把我推到地上;我怀里的手提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拽走;然而我此刻被顾跃拽着,没命地狂奔。

再停下来时,我们已经跑出了三条街,来到了河边。

河水惶然打着旋儿向北流,暮色还笼罩着河岸,但远处已经亮起了路灯。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偶尔一阵马达的轰鸣都让我心慌不已。顾跃站在距我两步远的地方,一道瓷砖的裂缝把我们分隔开,就像是天堑,我模糊地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跃扶着栏杆大口喘着气,我随着心跳节奏大口呼吸着,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夜色卷起一道幕布,渐渐逼近我们所在的天空,像是灾难片里卷起百丈高的海浪,黑压压地向我们逼过来。

我平稳着呼吸却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指缝还残存着血迹,我对着抬头看我的顾跃说:“我伤人了。”

我伤人了。

鲜血的触觉仿佛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周思捷缓缓倒下的场景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重现,血将头发染成一缕一缕,在我大脑里不断地扩散。

我完了。

我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

初二还是初三那一年,学校别出心裁地带我们去参观“少管所”。就像观赏一场文艺晚会,只是地点在高墙之内。少年们,或者说少年犯们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舞蹈、唱歌、相声,这和任何一场文艺会演没什么差别,除了他们声泪俱下的演说和饱含着后悔的劝诫。我当时嗤之以鼻,我认为我一辈子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我的人生,应当是光彩的,让人憧憬、让人羡慕的。

文艺会演之后,学生们离开大礼堂,我在一片唏嘘声里回头,看到了那些少年愣愣地看着我们的、渴望离开的,或者说是渴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眼神。

如今我要变成那些看着学生们离开的人了吗?我,我要变成少年犯了?我慌张地看着那席卷而来的黑色夜幕,心裏就像要被吞噬了一般压抑,我揪着衣领,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

顾跃攥紧我的手,咆哮似的对我说:“我刚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啊?”他说了什么?

他把我的手从衣领上扯下来,我发出吃痛的抽气声,他眼睛一暗,把我的衣袖捋上去,手腕到手臂一片青紫。

“该死!”顾跃小心地把袖子放下来,其实我想告诉他不必那么小心,它一直都在疼,袖子压不压着都疼。顾跃不断地咒骂着,转身就要走。

“你干什么去?”

顾跃回头看着我,眉毛似剑锋一样,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像是在问我“你说我干什么去”。

我顷刻间便明白了顾跃的意图,他想去报复。我摇了摇头,举着右手对他说:“别去了,我伤人了。”惶恐占据了我全身的细胞,我战栗着想象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顾跃却怒不可遏:“我刚刚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一个字也没记住?”

记住又能怎样呢?我伤人了,还能怎样呢?伤人偿命,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顾跃抓狂了,可他与我像被分隔在了两个世界,他吼着:“你给我听清楚了!你那点力气,周思捷肯定不会有事!别管这件事了,回学校去,好好上课!周思捷不会有事,他也不敢报警!钱的事,就说是我向你借的,等我联系上我爸,就把钱补上。”顾跃抓着我的肩膀,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

说这些有用吗?我忽然就想起了顾跃在医院楼梯间里对我说的话,他说的没错。别以为你知道,别以为你懂,别以为你感同身受。其实你站在岸上,顾跃,你现在就跟当时的我一样站在岸上,伤人偿命的事,说得再多也是我的事。

我两眼盯着他却聚不了焦。我该怎么办?我还要考大学,还想念重本,我还想去上海……我脑袋里一片茫然,我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就因为那半块砖,我完了,所有的光明前程都跟我没关了。

一阵猛烈的摇晃把我惊醒,我看着捏着我肩膀晃动的顾跃。他却还觉得不够,恶狠狠地看着我,让我战栗,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醒我,他衝着我厉吼:“张媛媛!看着我!”语气强硬到让我不由自主地听令行事。

“我叫你看着我!钱被顾跃借走了,全部拿去交了医药费,顾跃的爸爸回来后就会还钱。”

他说的话灌入我的大脑,如同在晦暗的夜空里劈下一道耀眼的闪电。

“什么事也没发生,你没有动手打人!”他引导我镇定,清空大脑。顾跃说的是“打人”。我只是打了人,打了周思捷。

夜幕已经完全盖在了头顶,带着黄晕的街灯把我面前的顾跃照得一清二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把我照得惶然而瑟缩。

我看着顾跃,看着顾跃的影子。在这一整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看见过顾跃的惊慌、无助、悲伤、崩溃、绝望和自以为是的无坚不摧。我以为那无坚不摧是那么单薄,稍稍用力就会掰碎。

然而此刻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像是帮我顶着不断垮塌的夜空,他眼睛里写着坚定,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不要怕,没事。”

好像他在,天就不会塌。

顾跃的坚定慢慢地渗透到我心裏,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就这样,我心安了。

顾跃跟我说了很多,相信他之后我竟然也开始觉得,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周思捷还能在我被顾跃拽走之前逃离“事发现场”,他受伤了,但他肯定不会死!手提包里的钱不是小数目,他抢了钱,我打了人,追究起来谁都讨不了好。

周思捷不敢报警的,他不敢的,只要把姑姑的钱补回去就不会有事!

我在心裏重复着顾跃说的话,呼吸渐渐平稳。我没做过坏人,我也不想因一时失手葬送我的一生!只要把姑姑糊弄过去,只要等顾跃他爸把钱补上,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把手放到嘴边呵气,手颤抖着阻挡了白气扩散的路径,我竭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慌。

“媛媛。”我抬头看了看顾跃,他的手抚着我的背,他的胸膛在我眼前放大,我被搂在了他怀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心裏莫名一震,顾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下巴抵在我头顶,说话时引起细微的颤动,他说:“按我说的做,万一出事了,就都往我身上推。”

他是想帮我背黑锅?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我想要看到顾跃的脸,然而我被搂得死死的,丝毫也动弹不得。

“按我说的做,你跟我不一样!顾长行不会不管我的!”

“不可以!人是我……”我说不出那个字,打或者杀。我还惶恐不已,怎么样劝服自己镇定都于事无补。我在害怕,可我也知道我不能让顾跃替我受过。

顾跃似乎是低着头,呼出的热气落在我头顶:“你不要管,就按我说的做。如果这事捅破了,我爸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我和你不一样,你明白吗?”顾跃用下巴戳了戳我的头顶,似乎是笑了,“周思捷不敢捅破的!”他笃定地说,“只要你冷静下来,我们去找你姑姑,说钱是借去应急了,三到五天内我一定能联系上我爸。”

“不可以,不可以。”我摇着头喃喃地说,愤怒、恐惧、心悸,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委屈,眼泪从眼眶里汹涌流出,落在顾跃的衣服上,很快又不见了。

顾跃像是有所感觉,他拉开我们的距离,稍稍蹲下来与我对视:“我只是说万一!你冷静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相信我!”

灯火映在顾跃的眼睛里,我却承受不起这样的灼热。顾跃,顾跃,顾跃。我在心裏呼唤着他的名字,感觉无比熨帖。我相信他,他不会让我有事,但这样的想法、这样依偎的两个人,却无端地让我觉得惶然。

“没事的。”顾跃再度把我拥在怀里,“我只是说万一,不会有万一的。”

风起,我瑟缩着躲在顾跃的怀里,他把我揽紧,我们试图用仅有的体温温暖对方。寒夜,冷气密密地从晦暗的夜空中降下来,密密麻麻地织成遮盖这大地的网。路灯还亮着,四周已经暗了,如同行驶在黑色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我们在风浪中摇晃着,凭着仅剩的灯火找寻前进的方向,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那张细密的网。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爸在修一辆山地车,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似乎很着急。爸见我和顾跃一起回来,一点都不惊讶,他说姑姑来找她的手提包,要我去帮姑姑找找。

刚刚镇定下来的我又慌了神,我求救地看向顾跃,得到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静下心来。我们俩并肩往里走,想着姑姑就在家里待着,我一时竟忘记了要错开走这快垮塌的楼梯。

顾跃立刻抓着我的胳膊扶住我,黑暗里他对我说:“一会儿你别说话,让我来。”

我点头继续走。我从小就不会撒谎,也不会作弊。哪怕只是有了一个作弊的念头,我都会心虚得像做贼一样。我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没有底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对着别人说出来。

我现在就像一个小偷,或者说一个等着被拆穿谎言的骗子,我止不住心虚,即使顾跃就在我身边。

“媛媛?我那个包你爸收在哪儿了?你姑父让我把钱存到银行去……”

刚把门推开,就看见姑姑踮着脚在够柜顶的盒子,我僵硬地衝着姑姑说:“姑姑,这是顾跃。”

姑姑回过头来,眼底闪过诧异:“怎么?带同学回来了?”

可我说完那句话后就再也不敢开口,顾跃拿手肘撞我的胳膊,我反而瑟缩着往一边靠。

顾跃僵着脸,歉疚地把我挡在后面,开始向姑姑解释:家里大人出车祸了,联系不上爸爸,舅舅要还债挤不出钱,医院说再不交费就停药,张媛媛仗义说要借钱救急……多半都是真的,只是隐瞒了半途钱被人抢走的事。怕姑姑不相信,顾跃还说可以打电话问郭主任、班主任。

“媛媛,是这样吗?”姑姑维持着自己的礼貌,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即便在几万块平白没了的情况下。

我愣怔地看着姑姑,被那慑人的目光看得有点惧怕,顾跃咳嗽了几声,我才连连说是。

顾跃又从我书桌上拿了纸笔,说要给姑姑写借条,说等他爸回来了,就立马还钱。

姑姑笑了笑,把纸笔推了推,说:“不急,你们家里的事也确实急用钱,我也相信你肯定会还钱。你妈妈现在在医院里,一天开销那么大,我那手提包里的三万块够不够啊?”

顾跃忙不迭地点头,却说:“我爸原本是出差两个星期,现在电话联系不上,但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您那些钱,应该是可以撑到我爸爸回来的。阿姨,谢谢您了,我真害怕您会立刻叫我还钱。”

“没有的事,谁家没个难的时候!当年媛媛她爸供我读书,结果工伤伤了腿,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那可是天都塌了的事啊,有个人帮一把也就过去了,可是那时我们没人帮,她爸的那条腿也就落下了病根。”说完这话,姑姑就看着我们,眼里含着泪光,模糊而又清晰地审视眼前的一切。我心裏一惊,再一看,姑姑的眼睛里又只剩下一片伤感了。

如何不伤感?那个时候爸还没有瘸,但因没钱治疗而落下了病根,好不容易歇了几年,又因为我的出生而四处谋生,最终变成了如今这一瘸一拐的模样。我没想到姑姑会这样轻易地相信我们,在我看来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占理、心虚的那一方,不曾想顾跃与我们家极其相似的境遇勾起了姑姑心底的往事。

此刻如此感伤的姑姑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相信我们了,这个计划成功了一半,只要等顾跃联系上他爸,补上那三万块,一切就被填平了!周思捷得了三万块,他根本不敢追究我给他的那一砖头!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我心裏荡开,我没空管姑姑和顾跃在寒暄着什么,又打下了几万块的欠条。我心裏恍恍惚惚,脑子里恍恍惚惚,看什么都不真切。没过多久顾跃就告辞了,姑姑象征性地责骂我几句没有先商量再行事的话后,就让我早点休息,也跟着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脸还僵着,后怕的感觉在脊背上蔓延,这一天甚至比半个世纪还漫长,我经历了太多,到此刻谈不上如释重负,也如同垮下去般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蒙混过关了吗?我在房子里转了转,终于无比确定地告诉自己,已经过关了。异常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我变得十分困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

“啊!”懒腰伸到一半,往后仰的姿势扯得肚子剧痛。今天被高个子踹了一脚!我立马脱掉棉袄掀开上衣看自己的肚子,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瘀痕躺在肋骨下方。我忍不住咒骂,轻触都觉得很疼,又撩开袖子看手上的伤。

“媛媛!”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我惊得立马转身背对着门:“啊!姑姑,你干吗?”

“我的手机忘记拿了。”姑姑笑着走到餐桌旁拿自己的手机,“你要换衣服洗澡啊?躲着姑姑干什么?到底是大姑娘了,知道害羞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放下去,生怕姑姑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但姑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她笑着冲我扬了扬手机,就把门关上离开了。

虚惊一场!我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瘫软在床上,心裏回想着这让我后怕不已的一天,然后我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