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山雅集,极一时之盛,易钗而弁的谢道韫厕身其间,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天阙山山势奇特,状如牛首双骑,俗称牛首山,山多松、竹和桃树,暮春三月,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桃花盛开,烂漫争艳,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以王羲之、谢万为首的建康名流游览山景、修禊事毕,便在事先布置好的小溪流畔踞石危坐,漆杯盛酒,置于曲折的流水上,岸石碓磊,漂杯多阻,杯停在哪个人面前,那人便要饮酒并赋诗一首。
天阙山多奇松,今日诗题便是《咏松》,谢道韫与两个堂弟谢朗和谢韶依次而坐,眼见漆杯将欲停在谢韶面前,谢韶尚未有佳句,足尖轻踢,一粒小石子落水,漆杯荡开,晃悠悠停在了谢道韫面前——
参加雅集无论长幼都是要赋诗的,永和九年的会稽兰亭雅集,王羲之的幼子王献之年方十岁,随父兄参与了集会,也赋诗一首,所以谢道韫不能再像上次司徒府旁观陈操之辩难那样在叔父谢万身后韬光养晦了。
谢万向王羲之诸人介绍谢道韫时称这是谢氏远亲、上虞人氏、姓祝名榭字英台,参加雅集的陆禽识得这个祝英台,陆纳则听说过祝英台的名字,知其曾在塞拉利昂徐氏学堂求学,其余人根本没听说过祝英台之名,见其身形单薄、敷粉薰香,容止倒是不错,但想必才学有限,不然的话何以默默无闻!
谢道韫以祝英台身份出现,除了在吴郡与陈操之在一起时颇露锋芒之外,其余都是不想惹人注意的,今日参加天阙山雅集,本是为陈操之而来,早就想好若要赋诗则聊以塞责即可,但未见到陈操之,心中惆怅,而其他人显然毫不看重她,谢道韫心中孤傲之气无法抑止,她不甘心做一个终老闺中的所谓才女,决心一展才华,让建康名流从此知道祝英台——
谢道韫举杯一饮而尽,用纯正的洛阳正音吟道: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
谢道韫鼻音浓重的洛生咏一出口,王羲之、王彪之、王坦之诸人便频频颌首,心中叹妙,若论洛生咏,谢安石第一,而这个祝英台音韵纯正,鼻音很有谢安石的雅致,再细赏其咏松诗,更是惊叹,这首咏松诗看似模仿嵇康的《游仙诗》,但风韵高迈、气象高华,有着壮阔的胸襟和非凡的才思,与求仙的嵇康相比更显儒家入世的积极姿态,单从这首简约清峻、洗尽闺阁脂粉气的诗作来看,谁又敢说此诗竟然是出于女子之手!
王羲之击节赞叹,连称好诗,对谢万说道:“万石兄,你这表侄才华高妙,这洛生咏是安石兄亲自教导的吧?如此少年俊彦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乎?”
谢万稍微有些尴尬,他没想到侄女谢道韫会在雅集上崭露头角,事先不是说好只是聊为应付而已的吗,不过王羲之如此夸赞,谢万自然不会不悦,含糊道:“英台自幼由吾兄安石教导,以前一直未出东山,是本月才从会稽来建康的。”
王羲之笑道:“很好,看来英台世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问谢道韫:“精于何典?”
谢道韫也不谦逊,朗声道:“儒玄典籍,靡不通览。”
曲水畔诸人发出一片惊叹声、哂笑声。
王羲之微笑道:“既儒玄双通,那就请世侄试释庄子逍遥游。”
谢道韫当即洋洋洒洒、辩析千言、善标综会、义理新奇——
众人皆惊,方才哂笑谢道韫大言不惭的,这时都对这个翩翩美少年刮目相看。
王羲之叹道:“不复支公之后更闻此逍遥论,万物各适其性并非逍遥,惟无欲方能逍遥,妙哉此论!”又问:“世侄善书否?”
只一杯酒,谢道韫就似乎已醉,颇显狂态道:“篆隶行楷皆精。”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少年志气,正该如此。”命人取小案及纸墨笔砚来。
谢道韫更不推辞,先以《曹娥碑》体汉隶将方才咏松诗书写一遍,再以谢安体行书将书写嵇康《游仙诗》一首:“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两张诗笺众人传看,都赞祝英台书法清隽脱俗、大有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