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穀风,以温以凉。玄黄交泰,品物含章。潜介渊跃,飞鸟云翔。嗟我怀人,在津之梁。明发有思,凌波褰裳——
——习习穀风,有集惟乔。嗟我怀人,于焉逍遥。鸾栖高冈,耳想云韶。拊翼坠夕,和鸣兴朝。我之思之,言怀其休。”
这是陆云《赠郑曼季诗四首之穀风》,陆葳蕤平日最爱吟诵,这时便借真庆道院的纸笔,以《华山碑》体的汉隶,揽袖悬腕,执笔书写——
这女郎专注挥毫的姿态真是动人,像雕塑般静美,更有光彩流动,笔不停书,一气呵成,书体丰|满端庄,意象典雅雍容——
陈操之看着陆葳蕤纤细柔美的手腕转折运笔,波磔明显,如凿如铸,若不是亲见,真难以相信这样娇美的女郎能有这般雄健的笔力。
陈操之将葛洪《洗药池》诗重新书写了一遍,给陆葳蕤看,陆葳蕤微笑赏鉴,赞道:“这才是陈郎君的字。”
书法可以悲、可以怒、可以哀、可以愤,但就是不能躁,王羲之写《丧乱帖》,痛贯心肝,临纸感哽,其书挥洒淋漓,流贯不羁,结体跌宕欹侧,神采外耀,动感强烈;颜真卿写《祭侄文稿》,藏愤激于悲痛中,以情感运笔,不计工拙,不事雕饰,而自然遒劲,得率真激|情之美,这都是情动于中,发之于外的经典之作,然而心浮气躁并不是一种情感,并不能与艺术相结合,只是损害我们审美的感觉,损害我们感觉生活的心境——
不过在院主黄道人看来,陈操之前后两幅字几乎一模一样,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他把陈操之两幅字都收藏了,而陆氏女郎写的那幅字被陈操之收去,实在可惜。
初春的清晨,寒气颇重,陈操之与陆葳蕤在道院后山茶花下漫步,携手并肩,轻声细语,说些简单而美好的事,与陈操之一样,陆葳蕤在漫长等待中也难免有焦虑的情绪,但现在见到了、触摸到了,心裏就只有甜美的感受,嗯,相思再苦,也是值得的。
二人在真庆道院单独相处了小半个时辰,辰时初,陈操之回到顾氏庄园,看到顾恺之领着谢道韫、谢玄、刘尚值正准备去桃林小筑那边怀旧,顾恺之笑道:“子重容光焕发,神气不似往日,得莫与陆小娘子相见乎否?”
陈操之笑而不答,说道:“你们先行一步,我用罢早餐就来。”
顾恺之等人便各乘牛车往塞拉利昂后的小桃林而去,牛车颠簸,谢道韫若有所思,顾长康虽然看似天真,毕竟是有画心者,善能观察,今日的子重果然与前两日神气不同,优雅而优美,嗯,见到了陆氏女郎真的就这般温润身心吗?
碧溪畔,茅舍依旧,顾恺之、刘尚值说些当日在此好友相聚的趣事,言笑甚欢,谢玄则若即若离,敷衍顾、刘,眼望负手溪畔的阿姊谢道韫,阿姊真是瘦啊,冬装数重,犹显单薄,神情亦冷淡而落寞——
今日是正月二十一,尚未至桃花开放的时候,但灰褐色的枝头已有点点花苞在孕结,不需旬日,桃花就会缀满枝头。
一枝横斜,近在眼前,谢道韫伸手攀枝,凑到鼻间一嗅,嗯,淡淡芬芳,若有若无,不禁就想起那年那夜在陈家坞听到的那曲《春常在》,优美的旋律在心底袅袅而起,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为什么要愀然不乐,她想的她都做到了,求学、拒婚、出仕、为友,这都在她掌握之中,而子重与陆氏女郎的恋情不是她衷心祝福的吗?
一边的谢玄惊奇地望着阿姊谢道韫神情的变化,先前仿佛是薄薄云翳轻笼明月,似有淡淡轻愁,而转眼间,却是碧天如洗,皓月当空,明净之美让人心胸一畅——
谢玄猜不透阿姊心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阿姊不是凡俗女子,论起来,这世上真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她,陈操之虽然杰出超拔,但对阿姊之大美亦是水中观影知之不深,只是阿姊倾心于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玄对陈操之一见陆氏女郎就神清气朗颇为不满啊。
……
陆葳蕤的五叔母朱氏是吴郡朱太守的从妹,朱氏从海虞来到郡城,自然要拜见从兄朱太守夫妇,这日辰时末陆夫人朱氏带着长子陆道煜来太守府见从兄,朱太守夫妇与她叙话,说起陆道煜将与顾悯之之女定婚之事,朱氏颇为欢喜。
正说话间,府役来报顾恺之、谢玄、陈操之、祝英台、刘尚值来拜访,朱太守整衣准备去前厅,陆夫人朱氏忽问:“二兄且慢,陈操之是哪个陈操之?”
朱太守笑道:“江左衞玠,世间能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