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殿,妫语有些抑抑地坐在窗边,心下有些辗转。随即又有些恼恨自己的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同样的事,她不是没有做过,项焦炎一案,声势也并不会比这次小到哪里去。这便是权谋,从来只有胜败,不有对错。她闭了闭眼,双手一拍窗棱,“去吧。”
“是。”一旁候了多时的知云轻轻一躬身,退下。
妫语看着新雪后日光清冷的园子,忽然有想透口气的冲动。“小秋,去园子里走走。”
“是。”小秋替她披上一件狐皮大氅,又添置了一只精巧的小暖炉,叫上几个小侍跟着,随着出了安元殿。
天极冷,虽有日光,但映着白雪一看,却透出冷冰冰得令人瑟缩的气息来。禁宫中的雪不到开春是不会化的,如果有这个心思玩雪,那是极好的地儿,不像她小时候,想个玩个雪只能趁着当天。因为那里的天暖,雪不等第二天午后,便会融得差不多都干净了,只有常青的灌木丛里还稀稀地或有堆着几捧雪。届时,路上湿答答的,偶有未融的,也沾了尘,一片灰黑,看上去很脏,让人兴致全无。那时她总是厌烦这融雪的日子,既冷又湿,可时至今日,她却已再也看不到了,旧景都不入梦!
有时明明一夜无眠,却仍是固执地闭紧眼,不想起身批阅那一叠子永远都不会低下来的折子,只为想要再见那些记忆,哪怕只有几个场景也是好的。思念恒久纠缠,她欣喜于这种纠缠,却也时常心中暗暗惊惶。这种记忆是不是最终会被时间淡去呢?
会吧?快九年了,真实清晰的影像像是愈扩愈淡的余晕,让她努力想要牢记的东西慢慢地变得极难抓紧,就如同手捧沙砾,抓得愈紧,漏得愈快。她也渐渐地会记不起一些人的名字,曾经挂在嘴边的,如今却屡见生疏。每当这时,她对闻氏的恨便会加重一分,对闻君祥、对萧霓、对闻诚、对闻谙,甚至是并不知情的闻诉、闻词!
“喀吱”一声,一节枯枝被厚重的雪压断,干脆地直插在雪地里。
妫语顿住脚步,循声看过去,那节枯枝便这么刺入眼中,扎进心底。她皱眉看着,忽然由心底涌上一丝恍惚来,说不清的意绪缠绕在脑际,让她头痛莫名。闻诉、闻词……如果她连白霓裳都可以放过,为什么还要对这个姓氏如此地耿耿于怀呢!
“臣参见皇上。”沉稳中略带几分关心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奇异的安抚,融入妫语的思念。
她没有回头,“一起走走。”
是命令的话,听来却有种带着轻愁缠绵的柔软。一瞬间,孙预仿佛看见了幼时随祖父去到过的江南。那种夏水河畔,梅子黄时,柳絮飘飞,细雨润物的烟雨江南呀,清冷中杂着几分花飘零的孤寂凄清。
穿廊几折,孙预伴在一侧,慢慢走着,侍从都识趣地远远跟在后头。走得累了,妫语停下来。栏干外,雪亮得刺眼。此地为汇绮园南侧,正是春夏秋冬之冬园,赏的正是冬枝,少有青绿的色泽点缀,看着总觉太过颓伤。
孙预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笑,“可知帝王禁苑为何叫汇绮么?”
嗯?妫语回头。
他微笑着遥指斜对面百步路处的一片矮树,“可知那儿是什么所在?”她定是不曾好好逛过这个园子。
妫语微眯细了眼遥看,“……什么树?”
孙预一怔,随即轻笑了出来,“再看看林子后边的一排屋子。”
妫语朝他看一眼,依言看去,日光雪映下,隐约瞧得见“梅轩”二字。
“梅树叶落后,便是花开时。现在还早些,再过些日子,便有得热闹了。”孙预看向她的侧脸,继续道,“此地集了多种梅中珍品:红梅、绿萼、紫梅、骨里红、玉蝶。花开各异,次第有序,到时万株梅花,疏枝缀玉,缤纷怒放,艳如朝霞,白似瑞雪,绿如碧玉,梅海凝云,云蒸霞蔚,梅轩盛景可是艳冠禁苑呀。还有毓荣阁的牡丹、桃塘的桃花、梧子园的秋桐、闻竹阁的紫竹、静芳苑的幽兰、双春台中涵绿台的青萍、摇青台的莳萝,应时而奇,所谓汇绮,便是由此得名。”
妫语听他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竟是如此熟悉。“你怎么知道?”比她这个长住宫中的人都清楚!
孙预的眼神深密起来,“当年常随家父伴侍先皇一侧,自然少不了游园唱和。”这话中还隐约透着一屡深意。
妫语飞快地朝他瞄了眼,旋即别开,心跳微急,她咬了咬唇,继续往前走。
孙预不着痕迹地一笑,跟在后头。
转入剪春亭,小秋忙在冰凉的石凳上铺上垫子,用火铳刷热。另几名侍从奉上热茶点心,又退出亭外。
两人轻轻坐了,又喝了口热茶。妫语看了看四周,见一片生疏景致,拿眼瞟了下孙预,便起意想考考他。“那这又是什么地儿?”
孙预慢悠悠地拈起一块千层糕,“剪春,剪春,化用的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之句。这裏夹道遍植柳木,而向东再转一折便是柳轩的院墙了。因此又将全诗之境带入……”他摇手一点,“东北方向,还有一个小亭,叫‘窥红亭’,此亭正对的就是与柳轩一墙之隔的杏轩。”
“红杏枝头春意闹?”妫语颇感其灵思巧妙。
“正是。”
她回过头来看孙预,只见他略带孺慕之思,不禁好奇,“这亭是谁命名的?”
他内敛一笑,“先祖擎国公孙氏永航。”
妫语看着他的面容,俊逸中透出丝丝神往,那种万古留名,永载史册的豪情,他必也是向往的吧。那么,当有一天,她与这一份宏愿相违忤时,他会舍什么?心中蓦地一疼,妫语脸色一白,别开眼。她知道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怎么了?过冷了么?”孙预回过神,却见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
“没。没什么。”妫语掩饰地手轻捏捏脸颊,转移话题,“我打算开算科。老一班子的人是革不成什么的,不用新人,只是换汤不换药。”
孙预沉吟着点点头,“不错。现任户部里的一些官员并非皆精于算科,开算科招贤革新,的确是个好主意。什么时候施行?”
“就在今科春闱吧。现离三月还有四个月,应该够时间准备。”
孙预敛着眉算了算日子,“再推迟一个月吧。春闱礼部本就紧张,再新添一科恐怕忙不过来,于录人上难免草率。还有,也得招些精于算术的官员来出题批阅,若在春闱一月之后,应该可以比较从容了。”
妫语想了想,“嗯,就在春闱一月之后……不过可以在二月开各州郡的算科小试,请各地名家出题,反正算术一门也不必太过准备。如此可以简省礼部之责过繁。”
“这样便是极好了。”孙预呷了口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咦?你怎么知道这不用太过准备?”
妫语莫测高深地笑笑,“不是说我为碧落之主,仙人下凡么?那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她说着莲儿由巷口弄里听来的传言,一脸镇定。
“呵呵呵呵,倒的确是仙人下凡,风华绝代。”孙预顺着话打趣,明白她不想说,也就不勉强。
哼!她微嗔地别开脸。来时路上的梅树在雪里还略显单薄。一阵风来,卷起枝头零星残叶,也卷起轻盈疏松的雪粉,一时四下里飘散开来,竟也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再过个个把月,便是梅花的令时,到时应是一片暗香浮动的清幽了吧。
十一月初一,小雪,大风。天骤冷,紫宸殿上设了五个炭盆仍抵不住寒风飕飕。
“成王,你刚刚说什么?”妫语将手贴在暖炉上轻问,仿似真的没听清楚。
“是。启奏皇上,据查,三藩王旧部大将,现任坊主杜先庭、副郎将娄本、团主李辑归、镇将胡承城于十月廿五晚密议大逆之事。虽未认罪,然罪证俱在,不容置疑。”成王将廷审记录呈上。
妫语一张张翻看,愈看脸色愈沉,“你这些都确实了?”
“回皇上的话,都确实了。而且……”成王顿了顿,有些故吊胃口地住了嘴。
“而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