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半,一直守在梅轩外头的喜雨才远远见着孙预与妫语携手回来。他立刻转回身吩咐,“马上通知鸾衞仪准备车驾……小秋,你拣几套厚重的锦裘出来,记着,切不要沾着喜色。”
“是。”
“还有你,你去御膳房准备些皇上平日喜欢吃的点心放于车上。”
“是。”
喜雨这一连吩咐完,妫语也踏了进来,他立时捧上一盏温热的红枣燕窝汤。
妫语正渴着,便接过喝了几口,“忙什么呢?”
“皇上,方才萧夫人来过了。”
笑意微敛,妫语沉默着又喝了口汤。
“下人回说找不着皇上的人,便又回去了。”
“她说什么没有?”
“无非就是想问问今日罢朝是怎么回事。”
妫语点点头,才坐下,却见喜雨欲言又止,“还有什么?”
“呃,皇上,知云……午时来过一趟。”
“知云?他不是在成王府料理后事么?”妫语面色一凛,马上站了起来,“他人呢?”
“又回去了。皇上……成王妃没了。”
“你再说一遍!”妫语疾步走到喜雨跟前。
“皇上,这是成王妃留下的遗书。”喜雨从袖管里抽出一面细绢,上等的质料,莹白而丝滑,却于中透出斑斑血红。
妫语捏在手心,却不知如何去看。僵了半晌,她才深吸口气,将之展开。
“圣上明德,恩诏万物,中兴国业。妾与先夫恭逢盛世,俱感上苍之福祉。然陛下万革伊始,小人遽起阻挠,跳梁小丑本无足轻重,然奸人恶胆,小人成势。先夫秉持圣意,却遭贼子毒手。妾诚痛心,然为家为国,此亦男儿有责,妾无所愧恨。只近夜,妾获悉贼子犹成党势,其心险恶,意欲犯上。妾慎思日余,虽其强势逼人,然此等犯君害国之事,不得以闻上听,则妾成千古罪人矣!故妾虽受其胁,然此心坚贞,以身作谏,不坠先夫之名。望陛下明察之,君安则国兴,国兴则民安国保,四海呈平。妾生只一女,年及四岁,但从今后,双亲俱逝,孤苦无依,伏乞陛下念同宗之亲眷顾之。 妾成王遗孀妫门柳氏绝笔。”
“知云怎么办事的!”妫语捏紧了遗书,“摆驾成王府。”
“是。”
鸾仪幸驾成王府,德王与众位前来吊唁的官员都拱着庆元公主出来接驾。才四岁的妫昱一下子见着那么多生人,又看不到爹娘,早吓得不行,待一见到跨下鸾舆的妫语立时便爬起来跑了上去,一声“姑姑”便抓着她的袍子再不肯放手。
妫语心中因这声叫翻起滚滚热烫,这儿居然也有人拿她当全心全意可以依靠的亲人!她俯下身,抱住小公主低泣着有些发抖的身子,“昱儿要乖,不哭。有姑姑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乖,不哭了。”
“姑,姑姑,娘……娘她睡不醒,昱儿……昱儿怎么叫也不醒……”小身子直缩在妫语怀中,想是终于找着了可以依托的人,将这大半天来所受的惊吓尽倾诉于这哭声中。
妫语见孩子大哭,忙轻言拍抚,好不容易待其止住了哭声,她才牵着她直入正堂。待得灵前祭奠之后,妫语落座于偏堂正位。
“知云,你可知罪?”
“奴才知罪。”知云立时跪在堂前,“奴才办事不利,没有伺候好王妃,奴才死罪。”
“自己到刑部去立案领罚。”
“是。谢皇上恩典。”知云擦了把冷汗马上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嗯?你们一个个的,平日倒走得近,但一出了事,都躲得像瘟神似的。成王一事就堵住了你们所有的嘴、捆住你们所有的手了么?一个字不敢说,一个忙也不敢帮!国家就是你们这么躲弱的!”
“臣等惶恐。”众臣连忙跪下。
“惶恐?你们哪里对朕惶恐?你们恐的是那把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刺出来的剑!”妫语一把将侍女端上的茶给掀在地上。只听得“咣啷”一声,厅堂里除了蜡烛的“哔卟”声,寂静一片,半点声响也无。妫语从怀中抽出那封血书压在案上。“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遗书,血书!你们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大官,你们这些平日里诗酒往来的僚友是干什么的?让她一介弱女子身处如此境地?王妃是被人给逼死的!但凡你们这些人有一个有用,也不用她走上如此地步!”
“皇上息怒,臣等有罪。”
妫语见一个个大臣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怒气稍平,也缓了缓语气,“本来朕派宫里人来料理,也是为了劝慰她,谁想到底不是伺候惯的人,还是让事情发生了。”
此话一出,刘郢华心中有数,让方才那个小公公去刑部领罚也不过是摆摆样子。
“朕只是奇怪,这府里的总是自家人吧?总是伺候惯的吧?丫鬟怎么照看的?公主年幼惊怕,奶娘又在何处?”
“奴婢在。奴婢知错,请皇上处罚。”两名丫鬟和奶娘忙跪在堂前。
“奶娘,你先带公主去吃饭。”妫语将公主交给奶娘,那孩子早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出声了。
“奴婢遵命。”奶娘如蒙大赦般领着小公主飞快退下。
“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王妃?”
“皇上恕罪,奴婢们实在不知道,只是隔了顿饭的工夫,奴婢来收拾碗筷时,便瞧见王妃……王妃……”
“不知道?”妫语看着两丫鬟躲躲闪闪的眼睛及不时瞥向一旁管家的神色早明白了几分。“这么说你们只是一时疏忽,其实是很忠心耿耿的了?”
“是,是。奴婢对王妃的的确确是忠心耿……耿。”
“那你呢?”妫语看向那一直没出过声的王府管家。
他立刻跪下,“奴才身受王爷恩典,对王妃赤胆忠心,绝无二心。”
“好!难得你们如此有良心。这么着吧。”妫语垂下眼,语出随意,“成王与王妃在那边想也无如此忠心之人伺候,你们都是伺候惯的,便随了他们一起过去吧。”
“皇……皇上!”管家面如土色,张大了嘴,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个字不敢吐出来。
那两个丫鬟哭成了一团,拼命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有罪,有罪……可,可那都是有人逼着奴婢……皇上饶命啊!”
“来人,立刻将二人押到刑部待审。”妫语朝众臣看了遍,冷声道,“成王遇刺身亡,楚正廉、宋辛得两位朝廷重臣也遇刺,王妃被逼自短,这到底还是不是个国家!如此恐怖威胁,刺杀如此嚣张!天都护衞到底是怎么护的?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这个国还成国么?”
九门提督高鹄立刻磕头请罪,“臣守衞不利,请皇上处罚。”
妫语“哼”了声,“楚宋二人既然遇刺,那便好好在家养着。刘郢华。”
“臣在。”
“擢你暂代大理寺寺卿一职,即审此案。”她从腰间解下一块金牌,“赐你金牌,将此案一查到底,不管牵扯到谁,也不管牵扯有多广,都给朕严办!狠办!若有人阻挠,你可先斩后奏。”
“臣,领旨。”
一旁的德王听了后几句,蓦地打了几记寒颤。
“中书舍人木飞羽来拟旨。”
“是。”
“擢刑部司刑主事施前为刑部尚书,并审此案。顺便也把行刺楚宋二人案子也给了了。”
木飞羽朝在列的宋辛得看了眼,不敢犹豫,疾书毕即呈御览,待妫语点头后,喜雨立时捧上玺印盖了,发往门下。
这一串急诏下完,妫语朝一侧作声不得的宋辛得看了眼,“宋爱卿,听说你与楚正廉遇刺,伤得可重?”
宋辛得一时噎住,这话可实在是太不易答了。若无伤轻伤,自是对方才圣旨的隐性抵触,如此时期,这使不得。可如有伤重伤,那自己何以能出现在此?不独宋辛得,便是孙业清、孙业成都听得有些头皮发麻。宋辛得急了一阵,只得故作病态,一瘸一拐地上前,“回皇上,臣虽负伤,然成王厉行圣意,不畏强权,王妃坚贞其操,松石其情,贤伉俪如此禀范,令臣等实在是敬佩之至。臣只遭了几个刺客,但凡有口气在,也应当前来吊唁致哀。”
妫语挑眉看着他点了点头,以示嘉许。她再度扫了一圈群臣,便侧了身子,“小秋,你将公主带来,与朕一同回宫。”
“是。”小秋躬身欲去。
“不可。”岳穹一见不对,立时上前抢道,“皇上,庆元公主虽然年幼,然守丧之礼事关孝道。成王与王妃仅育一女,他二人之后事,公主仍应在场。”
妫语蹙了蹙眉,“也罢。那……等成王府事一了,便接公主入宫。朕明儿再派个人过来。回宫!”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妫语这一走,这边的臣子才吐出一口气来,项平擦了擦冷汗,轻扯走在后头的岳穹。
“岳大人,皇上这今后看着是要立威了。”
“大人说得是。”岳穹也颇有喟叹,“也该是时候了。”
“一举便换下了楚正廉、宋辛得,孙家不知会怎么样呢!”
岳穹也缓缓地点了点头,要立威,皇上必得抬一抬闻家,而抬闻等于压孙。这天平斜得厉害了,难保不溅出点水来。不过也未必全然,“孙家毕竟还握着兵权,只要军权还在手,皇上又能很好地安抚,孙家还不至太计较。平藩时孙家占得便宜可不少。”
“岳大人想得远哪!”项平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皇上可不只做这么些,眼下还是个开头……刑部都已重用施前这样的酷吏了。”项平处事为官颇不喜欢这类人。
岳穹笑看他一眼,“项大人宽厚为官,自是宰相脾性。但眼下也需有个雷厉风行之人出来办些事了。”
嗯?这么说还是和新政有关,不独只查案这么简单喽?项平眨眨眼,慢慢领略到那种每一步背后的深不可测。
“项大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岳穹忽然脚步一顿。
“哦?岳大人请赐教。”
岳穹躬身一礼,“大人恕罪。大人身居右仆射之职,统理六官,则总省事,劾御史纠不当者,可是本分哪!”
项平一凛,“岳大人此言,有警人之力。项平受教了。”
“告辞。”
“告辞。”项平看着岳穹远去的轿子,心中盘思着他的话。则总省事,纠不当者……这话突然提出来有什么意思在里边么?他细细推想了番,总觉得捉摸不透其用意所在。
“去将军府。”孙预自出宫门后便在前后思忖方才妫语说过的话。他想了一路,在马车快到家门时吩咐了声。车夫立时掉转,直往朱雀大街将军府驰去。
定西伯常年戎武,是有军威的人哪!她既已知晓其人是为保子,那定会由此出手,但狗急跳墙,也是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