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之后的天都是热闹不断的,天子脚下,物事繁华,街衢巷陌,俱是喧哗人事;而西苑河两岸,柳色青青,杏桃吐蕊,一片春信,有燕尾相逐剪春,有百鸟婉转回鸣;总之就是人事热闹,物事热闹,春光争妍。
二月初二龙抬头,便着一番春雨,绵绵润润,舐去了多日的晴躁。紧接其后的便是香市,由二月十二的花朝日起,一直要热闹到端午方会歇下。是时,殿庙中边,通道上下,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篷,篷外又摊,节节寸寸,什么胭脂簪珥,齿梳剪刀,以至经典、书籍,木鱼嬉具,无不云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再加上春闱在即,士子齐集天都,真个是岸无停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
条条通衢,你来我往,俱是香车宝马,有歌肆勾栏之轻佻妩艳,亦有茶楼酒馆之诗酒唱和。西苑河畔,堤柳拂水,芳兰芗泽,桃艳杏红,娇花照水,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直欲把游子都酿进这醉人的春风里。
三月三,就在这个春风温煦的日子,春闱开始了。
覃思气格清朗,一身淡紫春衫,洒脱有致地将其俊朗之姿拱托了出来,玉树临风。举步不见急促,只是从容,在快行至闱场时,他正眼瞧见另一名步履稳健的士子迎面走来,他认出这是声名不下于他的木清嘉,他的同乡。但他心中微嗤,倒不是因其才学,而是因其气骨。拜于当朝权贵之下的举动,他不屑为之。士子文生以文章策试取仕,拜朝臣为师并不为过,但若寻,也要寻个素有文名的大儒,那个岳穹,只见其机智之名,却未闻其有过什么文名,显见这木清嘉必非以策文投进。
“覃贤弟。”木清嘉也瞧见了他,当下谦和地一礼。
覃思人虽狂狷,此时对于木清嘉亦颇有微词,但也非小气之人,便也回了一礼,“木兄安好。”
木清嘉自然听出了这其中微讽的意味,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有劳挂怀,愚兄蒙岳大人错爱,这几日正拜读其《史册雕笔》一书。”
“《史册雕笔》?”覃思隽眉一挑,显也来了兴致,他本是个嗜书如命之人,但又自恃博览群书,自号‘抛书人’,现在听闻有一新书,自然兴致昂然。
“正是。”木清嘉微仰起头,神色间略带孺慕之思,“贤弟不知,大人是在下生平最为景仰的人之一,那本亲辑史论,语语中的,上述君王之政,下评百官之行,有海纳百川,博贯古今之识见。”
覃思一怔,他自是知晓,依木清嘉为人,断不会轻易捧吹某人,必定那人有过人之处,才使得他倾心相赞。只是,好像并未听人说起过岳穹有如此才名呀。
木清嘉见他这副神情,亦猜到他心中所想,便又道了句,“恩师不喜张扬,故只作家录,并不曾见传于世。”
此语一出,说得覃思面上微微一红,自己如此招摇,这隐喻的岂不是他?当下不再言语,只嗯嗯应了两声,仍往前走。好在闱场已到,二人便也再无时间说话,入了试场,心思一定,便待发卷应试。
此次春闱意义重大,人人都吃其斤两,项平更是不敢怠慢,与礼部各员初评之后,便将议定中了进士的卷再呈御览,以定三甲。这中间还稍稍出了点变故,好在项平临入宫前又将卷子细看了一遍,方发现独独少了乌州士子覃思。急回去寻,他心中亦略略有所知觉,礼部多有闻氏之党,这覃思狂狷疏荡,与闻谙自有过节,此番少了覃思之卷,必是要拖他下水,由他出面顶着。项平心中暗恨,但一时间急寻又寻之不着,料想必是教人给毁了。他满头冷汗,也顾不得误不误面圣的时辰,忙自己研墨。亏得他记性超绝,过目不忘,也亏得覃思文章的确了得,让人记忆深刻,这一番默录出来,也丝毫无差。项平还特意改了笔迹,待誊完,他也吁出了一口寒气,匆匆赶去安元殿。
三月十五,项平刚吩咐署官将各部呈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宫里就来人传召。项平心中有底,便随了人入宫。直至入宫由知云带往禁宫东头走时,他才略带讶异地起了个话头,“公公,皇上不在安元殿么?”
知云回头一笑,“回大人,皇上正在桃塘。三月天,还没下过几场雨,这桃花开得可闹了。”
“是啊!”项平点头一叹,“难得皇上有如此雅兴。”想来心情亦是不错吧。
知云挑了眉一笑,说得不动声色,“皇上近日处理政务,也烦着呢!见桃花开得不错,便出来散散心,也宽宽怀。”
这话里有暗示,项平微微一皱眉,不再说话,二人便这么静静地走着,穿坞绕水,几折长廊。到底是阳春三月了,枝叶盈翠,百花吐蕊,蜂蝶争舞于前,时有芳香萦鼻,众鸟啼鸣。走过一片青青草地,项平远远望见前头的庭院有宫娥出入,心道这大抵便是桃塘了。至一月洞门下,项平不由轻笑,“化外武陵”?这禁宫之中最是富贵幽深,又岂会忽然冒出个高蹈远隐之居?定是人力穿凿,难成一景,不过多种几株桃花罢了。
但及至穿过月洞门,项平蓦然觉得眼前一亮,远山曲水,白云叆叇,而最为煞眼的便是这片粉红嫣然,落英缤纷的桃林。谁说不是化外之境?此处虽无刻意阡陌横亘,但桃花流水,青山云绕,这派恬静,这派无忧,已足当“丽华夭灼疑似渔郎到处,落英缤纷本是神仙府第”之句。
春|水一湾,载着桃瓣的粉面娇容,流芳澹澹,融融泄泄。而这湾桃花流水之畔,一行人缓步怡怡,女皇春髻环鬓,淡明春衫,罗带迎着煦风于莲裙两翼轻翻,淡青的丝绦蕴着这一笼明媚的涓水夭桃,竟屡屡流出仙气。那一瞬,项平以为自己膜拜的是一位仙子。
“项平来了呀。”
平和婉约的声音细细地润入耳里,让项平有些难以回神,直至女皇身侧的宫女掩嘴一笑,才令他猛地回神,立时拜倒:“臣君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好了,起来吧。”妫语轻轻一摆手,阻去他的谢罪,她放眼四处桃花环肆的美景,淡淡将话补圆,“在宫外,这桃色也是这般让人掉不开眼吧?”然语出之时,却沾上了一萦淡得不易让人察觉的萧索。
项平心中一凛,不敢再有遐想,“回皇上,天都桃花当属禁宫桃塘方显其臻妙。”
妫语淡淡一笑,并不置评,只是沿着水边款步而行,项平自随在其后。
“这次入闱的士子是不是少了什么人?”
项平马上答道:“皇上明鉴,此番春闱正是少了萧水天。据臣听闻,萧士似乎染上了风寒,应试那天卧病在床,起不了身。”
“哦?怎么那么巧?”
这便是有些责难的意思了,项平惶恐一跪,“皇上,臣办事不利……”
妫语一皱眉,连带地赏花的兴致也全无,她脚步一顿,“项平,君臣之间并非只一个惧字。君有信,臣有义。你的能耐朕很清楚,朕并非是要你动辄言咎。你可明白?”
项平一时怔住,只觉心中又紧又松,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辨不清什么思绪,隐隐有一腔血气在胸臆间涌动。“臣,臣铭记于心。”
“起来吧。”妫语缓和了语气,继续往前走,“关于三甲,你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乌州覃思文章出众,见解卓识,堪取第一;而木清嘉,文质有言,心忧天下,所论不俗,可当第二;而陈州曾合闲,秉气凛然,气象宏大,只稍嫌浮躁,可为探花,至于二甲,臣与各主考大人商议,可取士子二十八人,三甲可取士子四十二人,此是名册,请皇上御览。”
妫语接过扫了眼,交于知云,“一甲三名倒有两名入了乌州。”
项平一愣,随即领会,但要应下来又觉可惜,“这木清嘉……”他忽然想到这人是岳穹的门生,当下不再执着,“是。臣明白了。”
“朕听说洛州有个士子叫颜旗是吧?”
“是,这颜旗人品高洁,一手好字,文章亦是不凡,可取探花。”项平马上接了令子。
“嗯。”妫语淡淡应了声,“传王熙。”萧水天的事看来得由王熙着力了,不知赶不赶得上制科一试。
发榜之日,礼部官署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举凡参加春闱的士子,一大清早便候于一侧,寒窗十载苦读,莫不为了这个一朝登科的日子。一旦得中三甲,便可入仕朝堂,一展宏才,他日衣锦还乡。
覃思在看见榜册后,自是志得意满,欢欣满面,一番友朋互相吹捧,少不得摆宴酬唱。
“哎,覃兄,听说那个投了岳大人的木清嘉中了二甲一名呢。”
“呵呵,他哪能和覃兄弟相提并论,一个文采风流足当本朝第一,而另一个,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众士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却见覃思忽然停住了步伐,“以他的才学当可入了一甲三名。”
咦?众人都住了嘴朝忽然敛去笑意的覃思看着,心中俱是一万分的纳闷。
覃思眼波漫过众人,清灵地一笑,“你们如若不信,就且看着吧。”他不信以木清嘉的才学只考了个二甲一名,莫说他比之那探花颜旗、榜眼曾合闲要来得纵横得多的文笔,就是自己,只怕在策文一试上也难撄其锋。乌州出来的人,断不会输于北地这两个明显差了一截的士子。他信他!“走,覃某可以赌一桌酒,以待来日的制科。”
“好,这可是覃大才子你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