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太清一和(2 / 2)

上穷碧落 姒姜 3836 字 1个月前

他一直看着殿前那块书着“班序海内”的大匾,以至在受觐见时,脚下被那最后一级玉阶一绊,险些滚下来。惊慌中,一双手忽然在他腰间一托,随即人已稳稳站住。呼出一口气,惊魂甫定的他赶忙朝那双手的主人看去。

“士子小心了。前些日子才下过雨,这阶滑了些。”带着笑意的语声轻轻松松地解了他的窘迫,甪里烟桥忙道了声谢,看见那双手已收回到淡紫色宫服两侧,沉稳而镇定,仿佛从来不曾伸出来过。

这种镇定让甪里烟桥更为好奇,圆滑如此的公公为何会出手帮他?他记得方才他滑跤时,他与他相隔仍有些距离。

知云走在一边,感觉到甪里烟桥注视的目光,眉梢微挑,有一抹隐约的笑意溢在眼底。他意识到平州的“闲墨”有望得手了。平州素有三奇:一奇为平绣,用得是夷州的绢,学的是乌州的绣技,再配上平州的风物人画,端的是好价值;二奇为平江岩茶,那茶中绝品的滋味让人饮过难忘;三奇便是这闲墨,由闲人居的录妙闲人所传,墨色亮而纯,丰肌腻理,落纸如漆,万载存真,且其墨烟料质理坚细凝重,又加匠心巧制,或清雅高妙,或玲珑婉约,最是贵重。知云一向只好这个墨,屋中亦收罗了好些名贵的墨,眼见着这甪里烟桥由平州而来,又出生富商之家,自然不肯放过。

其实本来以他的出生是不得入考的,但因皇上着力赋税,有才者皆可取,也便收了进来,谁知还夺了个头名。但知云对于他特别留意的原因却不光是因为他中了头名状元,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平州。想起平州,知云不免有些寥落,十五年了,自他七岁离乡,便再无机会回去了。一切有关平州的消息他只能从皇上的奏本或朝臣的议论中才依稀知晓一二。想起这些,知云又一阵自嘲,都无亲无故了,还想那儿做什么!

他瞥了眼甪里烟桥,名如其人!烟柳画桥,衣带当风,确是画般人物,是平江水洗出来的儿女。他衝着那双明明秀秀的眼微微一笑,发现那双眼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不由又觉好笑。今次科考的两名状元还真是清一色的天真单纯哩!只是覃思还带着一腔抱负的清傲,而眼前这个甪里烟桥却是一派清涩,于沉默中微透出些灵动。这样的人,能在官场中混么?知云眼神一淡,敛了笑意,引众人入殿。

“臣等参见皇上。”

“平身吧。都坐。”妫语随意地将手一摆,“无须拘谨。今儿,朕想和诸位好好商量一下碧落的税政。”

“谢皇上。”众人纷纷落了座,因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圣,登科的几名士子多少有些紧张,一名士子在入座时因慌乱,还重重踩了甪里烟桥一脚。他吃痛皱眉,咬住了唇深深抽了口气,才使自己没叫出声,但也因着这一吸气,他隐约闻到一股药香,裏面有着他平素最为讨厌的当归味。

德王在首席客座上欠身一礼,由袖中抽出一本户部的审计簿子,由知云呈上御前,“皇上,此是历年来赋税总目,请皇上过目。”

知云捧着簿子上前时,妫语却并未接过,反而是笑着朝那群只顾低着头的士子瞧去,“在座的都是算科的士子,论算术,当少有人堪敌了,你们来核核,放出胆子说,无论什么话,朕都恕你们无罪。”

知云于是又将簿子送至坐于靠前的一名士子手中。女皇面前,谁都想施展一下自己的才学,核帐,心算当然最重,而对于这个,速度至关重要。那士子目中看数,口中计算,一一报来,如流水般一会儿功夫便把一本审计都对了,然后合上将给后一个,起身向女皇一礼,“回皇上,学生赋然,已合完数目,分毫不差。”这般说话,自然又是向德王与户部的风显明讨了好。

知云看在眼里,微微冷笑。

后几人也都如此,直至传至甪里烟桥面前,他也没多说什么话,只翻开簿子细看起来,一页页,缓慢而细谨。德王早已放松下来,朝女皇觑了眼,见她神色款淡,便放心奏道:“皇上,依臣看,今科士子出类拔萃,俱是国之栋梁啊。”

风显明也在旁附言:“常言道圣主明而德才集,可见我皇德被苍生,恩化海内,是以天下才俊相集。真乃社稷之幸,社稷之幸!”

妫语似笑非笑地朝两人看了眼,不痛不痒地一笑,并不接话,瞅见小秋又捧上一盏汤药,脸色顿时有些微沉。她回过头,朝默立一旁的知云狠狠瞪了眼,唇角微抿。知云只作不见,从等了许久的小秋手中接过汤药,呈于御案一角,又默默退在一旁。

她叹了口气,正欲端起时,却听得坐于最末一位的甪里烟桥站起了身,沉婉的嗓音穿过了几阵阿谀奉承,直扑妫语面前。

“皇上,学生有一疑问,还请皇上圣惠指明。”他捧着审计的簿子,面容上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之气。

“哦?”妫语朝他看去,淡黄色的文士春衫,轻薄飘逸,隐隐有种婉约之姿。这种感觉有些不对,妫语直觉地皱起眉,“你站过来些。知云,在前给士子搬把椅子过来。”

“是。”知云朝甪里烟桥看了眼,在御案一侧安了把椅子。

甪里烟桥捧着簿子上前,一心扑在数目上,自然也未注意旁人惊讶中略带不豫的眼神。

走得近了,妫语才细细把人瞧了通。这一瞧,便瞧出几分眉目来,她微微一笑,问得有丝亲切,“有何疑问?”

“碧落之国政所支细分者哪几款?”

风显明很不满意这个柔柔弱弱的士子这般没有眼色,当下便微哼一声,“甪里烟桥,你考取的状元难道是作弊得来的么?居然连国政所支都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难道连看都不会看么?计书上不都条条写得相当清晰吗!”

甪里烟桥并不以他的话而露出丝毫怯意,而是诚恳地看向他,“风大人,学生正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才有不明。”他微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女皇看去,本是欲作打气的举动,却冷不防遭妫语的绝丽姿容给摄去了心神,一时间气堵在胸臆间,竟怎么也提不起来,只能这般愣愣地瞧着,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众士子因他一静,没了声音,便也都朝他看去,当然更是顺带着瞧见了碧落至尊至贵的女皇,一下子大殿里静默一片,针落可闻。

这情景瞧入德王与风显明的眼里自是有些讥嘲,但落入知云的眼里,却是暗暗叹息,这个士子,怎地这般没有计较!不过,话说回来,初见女皇的人谁不是这般呆头呆脑,想自己时常侍奉在侧,有时亦不免给瞧呆过去呀!如此想时,知云上前,轻轻抽了甪里烟桥手中的簿子,躬了躬身,“士子请落座。”

这一声总算把甪里烟桥的魂给叫了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当下便红了双颊,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妫语倒也是从未被人如此盯着看过,暗里也有些尴尬,但瞅见红了脸的甪里烟桥,心中又有好笑。

“哼,甪里烟桥,到底有何话,怎么还不见说?莫不是存心戏弄皇上不成?”风显明冷笑出声。

甪里烟桥心神一振,思路顿时一清,把背一挺,朗声道:“学生以为国政支出,细分为傣科、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通悬数物、仓库出纳、营造、佣市、丁匠功程、勋赏赐与、军资器仗、和籴屯收等十四项。”

“皇上,臣以为甪里烟桥明知故问,确有欺君之嫌。”风显明眉头一皱,隐隐有些猜到他想说的话,心中有些恐慌。

“你让他把话说完。”妫语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已挟不耐。德王在旁看得心中一惊。

“皇上,碧落国政所支按理应与这十四项累加之数相合,方为审计之确。”他一顿,又拿过知云手中的簿子,“这边数目的确相合,但学生方才发现这十四项中有几个数目不对。仓库出纳与各籴屯收两个条目下,其数明显所录不确。”他将簿子送到御前,一一指与妫语看,认真的眼神中清明一片,“以常识论,碧落尚无如此高之出纳,除非是赈灾。但据学生所记,去年的灾粮灾款各州累加也未必有这一州之高。”

妫语顺着他指的细看,越看脸色越沉,直把安元殿的气息都沉沉地压了下来,使人几欲跪下请罪。待此二条一一过目完毕,她抬眸朝德王与风显明冷冷一扫,眼角已丘挟风雷之厉。“德王,你理的好帐啊!”

德王心中一抖,跟着一跪,“臣疏忽合计,臣有罪。”其实他本也有些委屈,户部的摊子岂是那么容易理清的?挑他来理户部,不过就是要逮他的错儿而已。

风显明见德王一跪,心知不妙,便也跟着跪地求饶,“皇上恕罪,臣,臣实不知有这等帐目……臣,臣……”他说出这句,又觉大大不妥,后悔不迭,一时支吾不出声音来。

妫语将簿子一把扔到二人前面,“从今日起撤去德王在户部之职,在家闭门思过。风显明,你欺君惘上,私改计书,交刑部审理,自己除了官服去刑部吧!”

“皇上,皇上……”

“怎么?还想朕亲自派人押送你们入刑部大牢么?”

“臣领旨。”德王与风显明无奈,只得起身退出殿外,临去前不忘朝甪里烟桥投去怨毒的一眼。

正在此时,甪里烟桥却拦住了二人去路,朝御案前的妫语一礼,“皇上,请再听学生一言。”风显明与德王虽有意外,却都站住了脚跟,朝女皇望去。

“你说。”妫语一摆手,表示同意。

“启禀皇上,其实碧落赋税之所以会有如此漏洞,皆由碧落税制不当之故……”他扬扬洒洒,娓娓将赋税之制的弊端细细道来,分析得当,精辟处,亦是一针见血,引人深思。在座的众士子不由都肃目而听,不时纷纷点头,心中钦服。

听了半晌,妫语也沉吟着思索起来,“那依你之见,这税制还得整?”

“不错。还得整!”他重重点了下头,“虽皇上已定下‘量出为入’之制,然由何而定?如何‘量’?此皆须有切实之法以行,方得重整户税之清,否则,只会贪上加贪,到时一笔烂帐,谁都无法理清。”

“那么怎么整?”

甪里烟桥微微一顿,咬了下唇,昂起脸道:“重开‘上计’之制:每年,六部及各京都所署和地方长官,必须把本地、本部门一年内各种开支、民事、经费开支及赋税预计数目录于‘券’上,呈于皇上,须得皇上认可后,方可将‘券’剖分为二,将右券留存,左券退臣下执行;年终,臣下报送‘计书’,由皇上召人与年初所定之‘券’相合,此可补户部帐务之漏。计书所纳款目当由原先的细目归于户口数、垦田数、牲畜数、赋税征收数、仓库存粮数以及地方民政六大目,每目总列其数,目下各设细款,上计数目当精至石以下的斗、升、合。再由核算,层层而下,当无差池。再者,最好一年一次上计,皇上亲自听取奏报。如此,税务之查可确。”

“好!”妫语微笑着颔首允诺,“叫云献拟旨,擢甪里烟桥为户部度支郎中,国政的预算便交由你去操办了。朕信你,你也当做出一番成绩出来。”

甪里烟桥一愕,呆了好一会儿,才磕头拜谢,“谢皇上。”

一旁书记着《起居录》的木清嘉淡淡地垂下头,将事誊录于上。

“……帝心甚可,遂以进士之身擢甪里烟桥为户部度支郎中,无品阶,理国之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