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1 / 2)

晨曦初明,海风吹得心间一片豁达开旷。路旁碧树葳蕤,雀鸟在晨光中啾鸣,如童伶咿咿呀呀轻吟江南小词。

我刚刚走下方寸灵台就听见崖下传来一阵急切如雨的马蹄声。放眼看去,一队金甲军从海边疾驰而来,四月春暄,绿烟遍野,金甲军在路上腾起一片飞烟,倏忽到了眼前,疾风卷云一般。

高大的西域良驹上骑坐着英姿不凡的金甲将士,为首一人跃下骏马,冲我一抱拳:“在下御林军左使向钧,请问莫归神医可在?”

原来是皇帝陛下的御林军,怪不得这么张扬神气。

我弯腰回了一礼:“家师出海,尚未归来。”

向钧脸色一变,急问:“那,他几时回还?”

“家师未曾提及。”

他急得跺脚,“这可怎么是好。”

“不知大人找家师何事?”

我虽然这样问,其实心裏明了,御林军左使亲自来请师父,想必是当今皇上身体有恙。

果然他道:“皇上有恙请神医入宫就诊。”

若是寻常百姓,我必定会说,师父不在那我去吧。可是,患病的乃是皇帝陛下,师父说过,这位昶帝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最喜叫人“爱卿”,但爱着爱着,卿就死了……

我自然不想死,于是拢袖干笑,做送客之状。

不料,向钧突然眼睛一亮:“姑娘既是神医的弟子,想必也是医术高明,就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嘴角一抽,忙道:“我医术与师父相差甚远。”

“姑娘不必自谦,请。”

他抬手一挥,唰地一声,身后的金甲军齐崭崭从中劈开,如同抽刀断流,露出一辆精美的马车。

我还未来得及说个不字,就被他不由分说地“请”到了车上。

我抠着车门,急道:“左使大人,你总得让我带上药箱啊。”

他又将我“请”了下来。

我回到灵夕阁,带上药箱,顺便给眉妩留下几行字告知去向。她此刻还在后头的含烟阁里酣睡,可怜我一早爬起来去采花,巴巴地被向左使碰上……真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刚刚留好信,容琛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你要进宫?”

我哀哀点头。

他眉梢一扬:“要不,我随你同去?”

我心裏灵光一闪,他既是师父口中的“贵”客,必定有过人之处,莫非也是位神医高人?我心中暗喜,连声道:“好啊好啊。”

他抿唇一笑:“我去看热闹。”

我:“……”

他笑容可掬:“要是你被皇帝陛下打了板子走不得路,我还可以把你运回伽罗。”

……公子你能不能说句吉利话。

去京的这一路上,我颇为忧郁。我年纪轻轻,还未成亲,我……能不能不去啊,撩开车帘,一片金甲寒光晃花了我的眼。

我闷闷缩回到车里,进行自我安慰,怎么说我也是神医莫归的得意弟子,除了长生不老,这世上大致没什么疑难杂症能难得到我,怕他作甚。再说,身边还有一位貌似高人的人。不料斜眼一看,高人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总之一副游山玩水的懒散悠然,脸上隐隐约约写着“不靠谱”三个字。

马车径直进了帝京。宫门外,弃车换轿,一行人进了宫城。

进了承天门,便是一重重的琼楼玉宇,大气恢弘,肃穆雄伟。昶帝倒真是品味不俗,也舍得花钱,处处金碧辉煌,流光溢彩,雕栏玉砌,繁华奢靡至了人间极致。

绕过御花园,沿着九曲长廊,步步高升,回环曲折行了许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山重水复之际,一座明丽堂皇的宫室出现在眼前,十几位宫装丽人静立殿外,各色牡丹明艳富贵的在玉阶下排了一水儿怒放,和那宫娥彩女的锦衣华裳争艳斗辉,花团锦簇,艳不可言。

向钧低声道:“陛下的寝宫到了。”他进去之后,我和容琛等在丹陛下。

容琛不声不响站在我身后,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直起腰。”

我难道一直做卑躬屈膝状?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裏面传来一声醇厚低沉的声音。

“宣进来吧。” 一名内侍出来对我招了招手,我吸了口气便抬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的当真是针掉都能听见。

宫女宦官三步一人,神色卑恭地侍立殿内,静如木偶。

珠帘掀起,一阵龙涎香扑面而来,我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等我直起腰抹了把脸,见到了龙床上的一位男子,慵懒地半靠在一个玉石枕上,剑眉微蹙。那倨傲不羁,意兴阑珊的仪态竟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这位想必就是昶帝了,真是意料不到的年轻貌美,但眉宇之间隐见一股戾气,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天仪。

我上前施礼。

他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唆的一下落在了我身后,停留了很久,我猜是在借容琛的脸洗眼。

让见惯了天下绝色的昶帝受此惊吓,我甚是抱歉,深表同情,颇为理解。

他抚了抚胸口:“平身,你就是神医莫归的弟子?”

“是,草民灵珑。”我又指了指身后:“这位是我的助手容琛。”

让容琛屈就我的助手,实在抱歉,但我总不能说他是来看热闹的。

昶帝懒洋洋地靠着,看上去怏怏无力,目光里却藏不住犀利的锋芒,粗粗打量我两眼,目光飞快落在我的唇上,想来我唇形还算不错。

“你医治过多少人?”这话问得,显然是对我的医术不甚信任。

“数不清。”通常数据不具体就没什么说服力,于是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人,我还医治过狗、牛、猪……”以示我涉猎广泛,经验老到。

向左使低咳了一声。

昶帝沉默,也不知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过了会儿,他才道:“前日母后生辰,朕多饮了几杯未进晚膳,夜间有些口渴腹饿,便拿了个苹果,吃到一半,朕无意间看了一眼苹果,”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表情介于欲言又止和恶心欲呕之间。

我不由猜道:“莫非陛下在苹果里发现了一只虫子?”

他望了望我:“半只。”

那半只的下落可想而知……

“这几日,朕一吃饭便恶心呕吐,总觉腹中有只虫子在拱。”

莫说是被腰斩的虫子,便是生吞了整只,这会儿也早就香消玉殒在昶帝体内,感觉到虫子在拱,恶心呕吐自然是心病作祟。

“你可有什么法子,解朕之症?”

我略一思忖,点头道:“有。”

昶帝当即道:“你说。”

“请陛下取一截未清洗过的猪肠和一碗清水。”

向钧露出一个大惊失色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殿内静悄悄的,数位宫女太监齐齐望着我,表情和向左使极度一致。

昶帝眉头一蹙,但很有涵养地也未多问,只对向钧挥了挥手。

不多时,向钧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截猪肠和一碗清水。未清洗的猪肠有一股让人不大愉悦的味道,自然,模样也不大中看。

昶帝又露出一个恶心干呕的表情,身侧立刻有宦官很有眼色的递上一方锦帕,昶帝接过,虚虚地捂住了口鼻。

我打开医箱,从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然后拿出一包散粉溶解在清水中。

“陛下请看。”我拿起猪肠,走到昶帝跟前,翻开。

昶帝看了一眼,便脖子一伸,嗷了一口酸水。

我退后几步,对容琛点了点头:“过来帮忙拿一下。”

容琛眉间一颤,却也没有推拒,伸出两根手指拿着猪肠尾端。

看着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和修长白皙的玉指,再想起他的洁癖,我心裏颇感罪过,端起那碗清水慢慢倒入猪肠中,然后对容琛笑了笑:“好了,倒在空碗里。”

容琛放手倒出一碗浑浊的水。

我拿着药水清洗过的猪肠翻开,“陛下再看。”猪肠干干净净,连那皱褶,都是干干净净的。

昶帝露出一种如释重负,雨过天晴的表情。

我一见,心裏也如释重负。

宫女将托盘拿开退下。

我脱下手套,净了手,从药箱里拿出一包药粉,恭恭敬敬呈上:“这药粉陛下喝下一杯即可。”

效果嘛,刚才的演示已经不言而喻。

昶帝勾了勾唇角,对向钧一颔首:“赏。”

向钧将我和容琛领到了御花园后的凤仪殿,不大工夫,十几个杨柳腰芙蓉面的宫女婷婷袅袅的托着赏赐鱼贯而入。

玉如意,金元宝,红珊瑚……倒真真是出手大方。

我将赏赐一分为二,推到容琛跟前。

“公子今日辛苦了。”

他举着两根洗的通红如香肠的手指,笑道:“你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我看看四下无人,偷偷道:“一包泻药而已。方才那包洗肠的乃是蚀骨水,喝了哪有命在啊。”

“原是个障眼法。”容琛莞尔:“你糊弄人的时候,倒还真是一脸憨厚。”

我正色道:“这不叫糊弄,乃是对症下药,心病还须心药医。”

依我从医数年的经验来说,这世上最难治的是心病,最好治的也是心病。

容琛往那贵妃榻上一歪,支头笑眯眯道:“听你师父说,那昶帝喜怒无常,你骂他是猪,也不知他会不会记仇。”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会吧,我虽然拿猪肠比作他的肠子,但我委实没有将他比作猪的意思。

“你呀,最好是小心为妙,小心小命不保。”

……啊呸呸呸,乌鸦嘴。

据可靠消息,当日下午昶帝泄了两次,晚膳时分,进食了一笼水晶素包和一碗白粥,未呕吐。

我心裏大安,将昶帝的赏赐打了个包袱,准备翌日打道回府。虽说住在这御花园旁的凤仪殿,风景秀美,应有尽有,昶帝还特意派了十几位宫女侍候,但昶帝喜怒无常,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不妙,最好快些走人。

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谁知翌日一早,昶帝又将我叫了去。他的气色明显看着比昨日强了许多,抛开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倒也是个英武俊朗的男子。

“爱卿的药,果然是神效。”

我一听他改口叫我“爱卿”,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挑了挑眉,施施然道:“朕,近来得了一个毛病,心裏老是想着一个人。”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仿佛又思起那人,幽幽一口轻叹之后,英气逼人的眉睫竟然凝结了一层怅然若失的轻愁。

我等了片刻,见他仍旧处于黯然销魂状态,便淡定地问了一声:“是男是女?”

向钧嘴角一抽,咳了一声。

昶帝回过神来,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女人。”

这便好。

“她不在眼前的时候,朕不管做什么都没心思,吃不好睡不好,眼花、胸闷、无力、发呆、幻觉幻听、百无聊赖。”

我心裏哦了一声,此乃典型性相思病,陛下的症状还挺全乎。果然是饱暖思淫欲么,这厌食症一好,相思病便来了。

他撩了撩眼皮,横过一记眼波,“爱卿,能治么?”

我突然想起容琛的话,便多了个心眼,吞吞吐吐道:“这病,好治,也不好治。”

他不动声色的问:“怎么说?”

“若是她也因陛下而得此病,最是好治。”

“怎么治?”

我望了望他身后的龙床,淡定道:“双修一晚便可根治。”

向左使一脸通红,显露窘色。

昶帝皮糙肉厚的问道:“那,若是她没得呢?”

“那就不大好治了。”

“到底有没有法子?”

我迟疑了一下:“嗯,也有。”

他眼神一亮,坐正了身子道:“你说。”

我上前两步,结果手还没伸到昶帝的胸前,就被一只铁掌握住了手腕,向左使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但眼神已经冷冰冰的一团杀气。

昶帝挥了挥手:“无妨,让她说。”

向钧放开了我,我揉了揉手腕道:“若是喜欢一个人,相见的第一眼,便会在心裏生出情丝,情丝越来越多,细密纠结慢慢缠绕凝结成了一颗相思珠,嵌在心裏血肉相连。若是挖去这珠子,便不再喜欢这个人。”

向钧露出了一个“你疯了”的表情。

我继续道:“我将陛下的心刨开,拿出那颗相思珠,相思病自然痊愈,只不过心裏会留下一个小洞。”

我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太监呆若木鸡,宫女脸色如雪。

向左使的表情演变为:你死定了。

再看昶帝,倒是不动声色,不愧是一国之君,听了这么个治法,竟然还沉得住气,果然是有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