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1 / 2)

“母皇登基那年,国中发生了一场暴乱,男人冲进皇宫想要夺取皇位,重振男权。母皇镇压了那场暴乱,起义者悉数斩杀,国中本就男子稀少,至此,便只剩下十几个男人。其中有一位,名叫江瓒。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听过江郎的美名,说他出行之盛不亚于衞玠,观者倾都,万人空巷。我不信,这世上还有人的姿容風采,能胜过我的父亲。我那时年少心高,便不服气,留了心……”

十四岁的太女,心比天高。想要看一眼传说中的江郎,却耽于脸面和尊严,只在心裏转过这个念头,未曾对任何人提及。一转眼,便是两年,江郎名声更盛,金殿折桂,成为春闱的状元郎。

于是,承天门的城楼上,一柄团扇,遮住十六岁太女的如画容颜。她不信,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让京城的女人,不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顾廉耻地抛头露面,只为看他一眼。

承天殿里走出这一届金榜题名的英才。

他是唯一的一个男子。

朱红色的宫宇,厚重深沉,那抹淡色身影,举止间如有云霞相从,渐渐临近,步履好似要印上她的心田。

团扇悄无声息的从她脸颊上移开,如一只扑火的蛾,义无反顾地坠落在他的面前。

他停住步子,仰起头。城上的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狂乱的心跳。

人这一生总会碰见一个让自己失神的人,纵然你容颜绝世,纵然你心比天高。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一见倾心,所有的光芒只想给他一个人看,为他笑,为他哭,为他活,为他死。

她曾经认为,一个女子应该把尊严放在第一位,特别是皇室太女,未来女皇,但是碰见江瓒,她才发觉如果爱一个人如果还去顾忌尊严,其实你还是不够爱他。

她下了城楼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母皇。

国中男子已经寥寥可数,江瓒其实正是惠之羽给她挑选的皇夫。

嫁给江瓒,是她十六年来感到最幸福高兴的一件事,这场碎了一城少女心,病了半城少女身的姻缘,却并非她想象的模样。

江瓒对她礼让尊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给她画眉?她曾举着菱花镜,暗示了无数回。后来索性明说,他却说自己不擅。怎么可能,他明明有着一笔好丹青,画出的飞天,好似真的要凌风而去。

她有着一头及膝长发,曾特意伏在他膝上,只想他能温柔地吟一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但他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他明明满腹经纶,做出的诗句语惊四座。

听到这儿,我心裏暗道,闺房之乐这种事,通常情况无法是两种,一是,他不想做,二是,他不会做。

女皇突然笑了笑,问我:“人总是贪心,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

我只好讪笑:“有的男人天生会哄人开心,有的男人就是木头疙瘩。这事,不可强求。”

“我也想过,或许他天生就是个不懂情趣的男人,或许他也爱我,只是放在心裏罢了。”

“陛下英明。”

她唇角翘起,笑容明艳却苦涩,如春风里残余的一丝恻恻轻寒。

“母皇去世,我登基为帝。江瓒成为皇夫,移居内宫。我虽然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但也不想让宫里的侍女太过明艳,所以服侍他的那些侍女,我特意挑了些不怎么出众的,其中有一个女子,名叫绿腰。我是宫中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尊贵的女子,我想,他眼里应该再容不下别人。但是,一幅画像打破了我的自信。”

画中女子翩然起舞,彩袖殷勤,他的画素有神来之韵,这一副画格外的栩栩如生,似乎能听见春回大地的声音,百花竞芳中,那女子巧笑倩兮,正是绿腰。

府中会跳《绿腰》的女子,唯她而已。她本不叫绿腰,因一曲《绿腰》而惊艳后宫,故而得名。

“我嫉火中烧,愤怒之中将绿腰捆在房中,用那绑了铁蒺藜的藤条,将她一双修长笔直的大腿抽的血肉模糊,再也不能翩然起舞。其实,我本不想那么对她,我只是想问她,江郎为何喜欢她?她却说她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故意不肯说,故意不让我知道江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手心裏出了汗,她不愧是惠之羽的女儿,这脾气秉性,还真是扭曲的很。

“后来她疼得实在受不了,她说,她曾把鲜花挤出汁液,添在他作画的松烟墨里;曾把梅梢上的雪存起来,为他煮君山银针;曾在他夜读的时候,为他燃过醒梦香提神。在他怅然失神的时候,奉上一杯新茶。”

“我听到这裏,一鞭抽中她的脸颊,铁蒺藜划破了她如雪的肌肤,她却笑了,她说,我要谢你,若不是你,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碰见他。庸碌一生能有这灿烂一刻,死亦无惧。我不后悔。她死在那张画上,鲜血浸透了那张宣纸,再看不出那画上的人,曾是如何的轻盈蹁跹,明艳照人。”

我听得手心出汗,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子,偏偏却生就了一幅倾城容颜,举止高雅脱俗,永远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以轻描淡写地要人性命。

“原本我没想打杀她。但我听到她的那些话,真的很气愤。那松烟墨,那君山银针,那醒神香,都是我送给江郎的,这世间的稀世珍宝,甚至半壁江山,我都不吝给他。可是他却爱上别人。”

我心裏默默叹息,绿腰能给他的,恰巧就是你不能的。未必人人都稀世珍宝半壁江山。

“绿腰死后,他对我更加的尊敬,敬而远之的敬。我心裏后悔不该打死绿腰,但事已至此,也莫可奈何,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重来。我为了讨好他,带他去游春打猎,不巧遇见刺客,当时他离我最近,却没有挺身相救,是安国将军为我挡了一剑。那一刻,我彻底的伤了心,我对他那样的好。”

可是我作为旁观者,并没听出来她是如何对他好的?倒是觉得绿腰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雨,沁了江瓒的心脾。

“我一怒之下,费尽半壁江山的钱财去找龙伯人换来一颗红颜树,没有男人我一样会诞下子嗣,射虹国从此不需要男人。”

“红颜树终于结了果子,我却一日比一日更加难过。”

“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却独独对他束手无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哀伤无奈。

殿内寂静无声,连香气都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良久她抬起头,像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向我恳求,“你可以治我的心病么?让他爱上我。”

她的要求让我想起当日的昶帝。他也曾这样想要明慧爱上她。可惜,我是神医不是神仙。

“陛下,我无法让他爱上你,但我可以让你忘记他。”

她咬着唇,没有立刻回答我。

我知道她心裏在挣扎。

爱而不得是一场水滴石穿的煎熬,而挥剑斩情需要一种大刀阔斧的杀伐决断。

她终于下了决心:“怎么样才能忘记他?”

“爱上一个人,心裏便会生出一颗相思珠,取出那颗珠子,从此便会忘了这份情。”

“你是说,要刨心取珠?”

我点了点头:“曾经无人相信,说我是疯魔。但我的确治愈了很多人。”

女皇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是想探究我话里的真假。我坦荡地迎着她的眼神,竭力露出自信的模样。我知道,这大约是我和容琛能安然离开这裏的唯一机会。

她思忖了良久,道:“好,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吃过午饭,你来这裏,为我取珠。”

“陛下不与臣下商议商议吗?毕竟这动刀的地方十分关键,我又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我若是告诉臣下,只怕招来所有人的反对,她们不止认为你疯魔,也会认为我疯魔。”

“多谢陛下的信任。”

“我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敢骗我。若是失败,你只有一死,而且死的不只你,还有容琛,以及所有的人。你如此爱他,必定不会舍得让他因你而死。”

“陛下怎么知道我爱慕容琛?”

“因为我爱过江郎,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陛下英明。”

她叹了口气,“这相思之苦,锥心刻骨,不如破釜沉舟,彻底了断。若是成功,从此不受这万箭穿心心如死灰之苦,若是失败,我也不吃亏,有你们与我同死陪葬。”

我笑了笑:“陛下放心,我在中土曾治愈过无数的人。取珠之术我已驾轻就熟,不过一刻钟而已。不过,若是我能治愈陛下的病症,陛下能否放了我们离去?”

女皇略一沉吟,道:“我可以放了你们,但是他不能放。”

我明白她指的是昶帝。

“陛下,他并不知道红颜树不能接触阳气,毁了果子也是无心之失,陛下能否宽宏大量,饶恕他一回?”

“留下他,不光是因为他毁了女儿果,而是因为我母皇的遗命。她留下一副画卷,说画中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若是遇见他,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恳求无用,我只好暂时放弃。

我要来纸笔,写下一份单子,列出一些手术说要准备的药材和工具,交给女皇,然后谢恩退出。

容琛见到我,满怀希望的问:“她可答应了?”

“她只会放了我们,昶帝,要留在这裏。”

容琛蹙眉,良久道:“我不能弃他不顾,我会另想办法。”

“我不懂你为何一定要救他?你可知道我们所受磨难都源自他的贪婪?若没有他,我们不会远隔重洋来到这异国他乡,不会在海上险些送命,若不是他,众人也不会被扣留在这裏,生死不明。”

“灵珑,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也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他纵有万千罪恶,但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不救出他,女皇一定会慢慢折磨死他,你我于心何忍?”

我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今日你一念之仁救了他,来日他却害了我们。你为何一定要救他?”

“我救他,是因为我欠了他,一条命。”

我吃了一惊:“你何时欠过他?”

他抿了抿唇:“等到了十洲三岛,我会对你解释一切。”

他心裏到底有多少秘密?为何一切都只能到了十洲三岛才能揭晓?

我无奈地叹气,结果肚皮极不风雅地咕咕了几声。

容琛端详了我一眼,笑道:“不如,吃饭吧。”

通常心情不佳的时候,我食欲格外的旺盛,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需进餐。

用罢午饭,女皇再次将我召到了她的寝宫。殿外站满了侍衞,我知道,这一场手术若是失败,所有的人都插翅难飞,只有陪葬的下场。

这种手术我早已驾轻就熟,听起来恐怖,其实并不可怕。女皇服下麻药,沉沉睡去。我解开她的衣衫,在她心口划了一个口子。

如我所料,心内有一颗小小的珠子,温热,沾着她的心尖之血。

缝合好伤口,抹上止血药,止痛药,包扎好,整好她的衣衫。一切结束,她尚在昏迷中。

等她醒来,一切只不过像一场梦,她不再为他动心,也不再为他伤心。她会忘了过往,只有心上的伤疤,会提醒她曾经这么痛地爱过一个人。

她醒了过来,迷蒙的双眸波光潋滟,有一种明亮而慵懒的媚光。

“陛下,你醒了。”

“你,做完了?”

“是,这是从陛下心裏取出的相思珠。”我将洗净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裏。

她缓缓托起,放在自己的眼前。

珠子因嵌在血肉中而生,呈现淡淡的粉色,犹如一颗明莹的珍珠。

她叹息了一声,“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它。”她放下珠子,对门外守候的如意道:“去请皇夫过来。”

不多时,江瓒轻步走了过来,如女皇所言,他行步之间,仿佛有云霞相从,这是除却容琛之外,我见过的最为风姿绰然的男子,看着他可以让人忘了呼吸。

他走上前,施了一礼。

女皇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亦不开口,微微垂眸,长身玉立,如一颗静立在风中的竹。

女皇默然凝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果然如你所说,我当真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眼中有微微盈动的泪光,是解脱还是怅然?

“陛下能否放我们离去?”

“三日后我的身体若无异状,便放你们离开。”

“多谢陛下。”

“听说你们是去找寻十洲三岛,长生不死之药?”

“是。”

女皇轻笑了一声,“你们可还真是幼稚,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可是龙伯人并不是传说。陛下不是用半壁江山的财富和他们交换了一颗红颜树吗?”

“或许真的有,但你能找到吗,正如天上有无数的星辰,你可以摘下一颗吗?”她哂笑:“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得到,你们的追求,听上去更像是痴心妄想,或者是送命之举。”

“不去尝试永远都只是痴心妄想,尝试才有可能梦想成真。”

“国内的男子甚少,红颜树十年之后才能再结果。不如你们这些人留下来,你和容琛在此安居乐业,我不会亏待你们。那些男子,我会将他们赏赐给朝中的权贵,用来繁衍子息。”

“这……”若是一个月前,我一定会婉谢,但此刻,眼睁睁看着三千人只剩下十几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此行初始,谁都想过死,但谁都没有真的想要死,众人是为了长生不死而来,但却一个个地为此送了命。离开这裏,也许会真的找到十洲三岛,从此长生不死,也许会遇见不可知的危险,悉数送命。

“多谢陛下的美意。我想,此事还是问他们本人,他们若是愿意留下,便留在这裏,若是愿意继续前行,就请陛下放行。”我不能决定他们的选择,我也不能替他们选择,因为这个选择会牵扯到每个人的生死。

她点了点头,对如意道:“让安国将军来。”

安国将军走了进来,今日她换下了戎装,穿着一件看似官服的袍子,一条玉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肢,高高束起的头发挽成一个飞仙髻,插着七支金镶玉的发簪,有一种英姿勃发灵气逼人的美丽。

“你带她去安仁宫,问问那些俘虏,看他们是否愿意留下来。”

安国将军带着我到了安仁宫。

这处宫室地势偏僻,四周种满高大的木棉。宫前的女侍衞身佩腰刀,看上去戒备森严。只是内里却一派安闲。金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有一股晚春早夏的气息,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水果,还有美酒茗茶。软榻上铺着绣垫,向钧和连维分坐在两侧,两人的身边围坐着神威军和御林军。他们换上了棉布衣衫,看上去如同卸甲归田居家

过日子的男人。

我忽然间有些心酸,浩浩荡荡的三千人,如今却只有这寥寥的几个人。

“你们的伤怎样了?”

连维道:“她们并没有为难我们,也不吝伤药,伤口正在恢复。”

这个回答让我放了心,但另一个念头却油然而生,女皇对他们的优待必定是存了将他们留下繁衍子息的目的。